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铃响时分》   作者:blueskytofly   内容简介:   我的老板是个死变态,师生年上,HE   文案:   任课的是谁不重要,只要给分过得去就好   打工的老板是谁也不重要,只要给足加班费就好   在金融系混日子到了三年级,抠门成性的舒扬,在新的学期即将迎来一位从未谋面的老师   然而,这一次事情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   导师攻X学生受,正剧向,HE   标题来自于证券术语“Afterthebell”,交易终了之后。   ————————————————————————   年末地狱期,好基友告诉我这篇文上榜了,于是爬回来看了看——发现是真的   这个故事来源于很多三次元中发生过,或者说,不应该用过去时来形容的事情。现实永远比小说要更加精彩,而以我的能力根本难以尽述,最终也只做了个拙劣的转述者   所以也益发因为这样的厚爱而感到惭愧不已   篇幅不长,而每次写这样的故事时,总是希望情节能尽量发展得乐观一些,毕竟,小说不仅是故事,也是愿景 第一章   进了D区宿舍,舒扬依然习惯性地左拐,D区12号楼位于园区的尽头,他从口袋里掏出学生卡,试了两遍却没能打开那扇门。宿管认出了他,没等他说话,便手脚麻利地把那扇铁门打开了。   “舒扬,怎么你门卡老是不带的?”   以宿管的年纪,总是将他们这群学生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对待。混得久了,谁和谁是室友,乃至于今天谁又没去上课都了然于胸。新年新事带来的祥和气氛还洋溢在她脸上,“回来啦?刚才程峰也来了,你们小江每次开学报到都……”   说到这里,她忽然迟疑了一下,紧接着,方才还红光满面的脸上瞬间被一层阴霾所笼罩,喃喃自语道,“阿姨忘了,你们已经搬到16号楼去了……”   看着宿管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抽,勾了勾嘴角:“没关系的,我回来看看。”   “回来看看……好呀,回你们原来的宿舍看看……”她小声重复着,假装若无其事,“你们宿舍现在空着,程峰在楼上……要是门开不了你来找阿姨……”   “嗯。”他点了点头,背着行李往楼上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尘灰,这里已经几个月无人居住,冷清得有些阴森。他原先所居住的201室正是位于这楼道的尽头。   这里曾经是经济学院的男生宿舍,但如今,整个二楼都已经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每一扇门都紧闭着,甚至连楼道的窗户也紧闭着,这让二楼这一整个楼层活像个巨大的水泥棺材。一片灰蒙蒙的景象中,唯独201室的门缝里隐约透着一道光——那扇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看到那个预料之中的身影从沉思之中猛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间,两人竟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他终于小声打破了沉默:“峰哥,回来了?”   他还记得那天中午程峰急急忙忙联系他的情形。他在食堂里放了饭盘刚刚出去,就发现程峰已经几乎打爆了他的手机。那时程峰正在美国交流,算算时间也该是睡觉的时候。越洋电话很贵,他实在有些舍不得,但思虑再三还是给程峰打了回去,暗自决心如果后者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回来是必定要敲他几顿竹杠的。   ——喂,扬哥吗?你在哪儿?没事就好,我在朋友圈看到12号楼有人出事了……江冉早上没跟你一起去上课?你回宿舍吗?替我骂他两句,他手机怎么老不开机,该不会是晚上玩得太久忘了充电吧……   或许是紧张的心情刚刚放松,那一天程峰格外地话多,快到月底了,他心疼他的话费,匆匆答应了几句便挂了电话,跟着便骑上车准备回D区宿舍。   ——峰哥就爱瞎操心……   12号楼201原本是四人寝,但排到他们的时候落了单,便成了三人间。自幼在北方长大的程峰有着他所没有的自来熟气质,再加上比他们都大上几个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之中的老大,舒扬其次,江冉就算是老小了。   程峰出国交流的这个学期,寝室里显得尤为冷清。舒扬每天早出晚归,而江冉偏偏又是个夜猫子,两个人往往一天碰不上几次,也说不上什么话。偶尔有交集,也是叫对方起床刷个晨锻,或者帮自己带个外卖什么的。期中考试之后,天气渐渐转冷,江冉也就干脆翘了绝大多数的课,整日整日地呆在寝室里,偶尔出门的时候也是精神不振。要是换了程峰在,只怕是拖也会把他拖去上课的,但舒扬却只会默默替他把门带上随他去。   D区学生宿舍是没有地方停车的,自行车一律要停在外面的车棚里。上了一上午的课,他有些困了。停车,上锁,往12号楼去……他在大脑一片混沌之中完成了这一套动作,却在走到12号楼前的那一刻如坠冰窖之中。   躺在12号楼前面的,是江冉血肉模糊的尸体。   程峰把钥匙放在学生园区管理中心的接待柜台上,又领了新的寝室钥匙,赴美交流了一整个学期,这是他自去年十月以来第一次回到学校。坐在柜台后的中年女子收起了钥匙,和善地对他们道了声新年快乐——回到了学校这个象牙塔内,他们这些学生总是被照顾着的。这样的照顾是那么无微不至,以至于有的时候他们会忘了外界究竟是怎样的面貌。   程峰拖着行李箱在身边走着,万向轮碾过水泥地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听着那声音,舒扬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都会出去吃顿烧烤庆祝重逢,而现在却再也凑不齐了,而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有时竟是如此容易跨过去。   他只是出门去上课,回来时睡在对面的兄弟却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而在至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对江冉的异状一无所察。   “如果当时你在,或许就能发现小江不对了。”   和向来有些淡漠的舒扬相比,程峰是个天生容易和人聊得来的存在。三个人的关系固然都很好,但程峰显然比他和江冉走得更近。如果当时程峰在的话……   回应他的是程峰的叹息,“只怕我在也想不到,他竟然自己建了个小型基金。”   住在12号楼301,舒扬是一个被同学羡慕的对象,因为同寝室的人都是学霸,期末抱起大腿来十分方便。但相较于程峰的认真刻苦,被这一届金融系男生称为“江神”的江冉可以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天赋异禀,舒扬的随机分析还是抱了他的佛脚才得以顺利通过。身在金融系,天天听着那些概念,或多或少也都想要尝试一二,而对于所学的课程已经没有什么挑战的江冉来说更是如此,再加上他又能耐得下心来分析那些枯燥乏味的财务报表,一时间,竟成了这届金融学男生中小有名气的口头操盘手。   从江冉的遗书中他们终于知道,他并不满足于做一个口头操盘手,还代管了一些亲朋好友的资金。在他们这些听惯了大额交易的准专业人士看来,这样的金额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江冉的胆量越来越大,一开始,事情也的确是一帆风顺,但他终于还是预判错了一次。   聆思科技,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均属质地极好的一个标的,根据历史盈利来看,季度报表公布之后不出意外会有一波行情。然而就在他看涨买入的第二天,聆思科技的股价却出现了大幅崩盘,随即进入了漫长的停牌期,复牌之后,股价一落千丈接连跌停,几乎到了腰斩的地步。   本来这不过只是踏错了边而已,但胃口已经变大了的江冉在这一笔交易之中采用了场外配资。损失惨重之下,江冉心态大乱,连连判断失误,终于,在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希望再翻盘的时候,无法面对众人的他选择了从宿舍楼顶上一跃而下作为终结。   “模型看多了,有的时候,觉得几百万几千万都只是个小数目,谁知道……几万块就要了一个人的命。”   舒扬默不作声,虽说已经念了两年半的金融学课程,但他们实在是连金融圈的边都还没有摸到,然而现在,江冉却以自己的生命让他们感受到了资本游戏的残酷。   “我们学的这些计算啊量化啊模型什么的,实际操作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呢?”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喜欢这个专业,一直都不喜欢,只不过是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抚养他长大,在高考前已经重疾缠身的母亲坚持认为那会给儿子带来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而他已经不愿意违背她的心愿。事后想来,母亲对于这个选择的意义也都是一知半解,只不过是因为金融这两个字听起来像是金领人士的标配罢了。   “谁知道呢……为了在外行面前故弄玄虚,混口饭吃吧。”   程峰也沉默了,从彼此的语气中,他们都听出对方心中的迷茫。   16号楼门口趴着晒太阳的猫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从台阶上卷起身子,敏捷地窜了下来。舒扬掏出学生卡,刷开了宿舍楼的门禁。甫一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程峰率先认出了对方:“至……苏老师,你怎么来了?”   听到有学生打招呼,那个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来。虽然平日里敬称“老师”,但金融系的辅导员苏至清却并没有年长他们多少岁,事实上,连他本人也只是研三的学生而已。性情开朗加上没什么代沟,苏至清和他们这些班上的学生混得都不错,除了程峰时常嫌弃他球打得太差,每回都把他往对手那一拨赶。   不过,打从上个学期开始,苏至清就不怎么参与这些事了,毕竟他也到了快毕业的时候,要忙的事情不少,学工组的事情自然也就有些落下了。只是,在他们这些时常扎堆的男生眼中,出国交流的程峰和苏至清几乎是同时消失的,为此,在和程峰语音的时候,也没少调侃他。   ——峰哥,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苏导可是天天有事,难道是因为你不来就没人损他?   每当这些时候,程峰都会故作严肃地问他们论文交了没,硬生生地把话题引开,那话题转变得实在太过生硬,时间一长,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情或许真的不能再细想。   “这不是为了给你们发这学期的选课手册吗?”苏至清说着,从身边的一摞手册中抽出三本,刚准备递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抽回了手,“怎么又数错了……”   注意到那镜片后面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舒扬还没来得及开口,程峰便把那三本选课手册接了过来,“谢谢苏导,我看你那儿反正还有多,不差这一本,回头你不够发了我再匀给别人就是。”   苏至清一怔,待反应过来之后,脸色多少缓和了些,喃喃道:“选课手册你也要多拿……对了,你们两个去经院楼注册了吗?”   “还没呢,急什么,教务处四点半下班,现在这时候人多,过会儿去还空一些,”程峰答道,“说起来,苏老师,你这学期该毕业了吧?怎么还在这里优哉游哉的?”   苏至清听罢,微微笑了笑,“我和老板商量好了,明年再做论文答辩,多花点心思在班级里。”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的意味,舒扬知道,班上出了这样的事情,苏至清心中是最不好受的。学生在学校里出了事,学校免不了要对外进行善后,而那件事发生后,江冉的双亲在悲痛之下言行也着实有些过激。这一切都让金融系学工组,以及苏至清本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段日子里,金融系学生自杀身亡的消息在校内校外都传得天翻地覆,作为班导的苏至清承受的压力之大,是他们那些局外人无法想象的。苏至清本来有意在这一任班导任期结束后留在学工组,但自那件事情过后,这一切便只是个业已破灭的梦想了。   程峰见状,也没再和苏至清多聊什么,寒暄了几句便提着拉杆箱上了楼。新寝室是两人间,或许是刻意为了回避那空空荡荡的位置,抑或者是觉得他们两个人住四人寝实在是太占地方。程峰的东西大多已经被搬了过来,两人寝的陈设和四人寝不太一样,他到处寻找着插座,想要把笔记本的电源接上。“扬哥,我拖线板你给放哪了?”   “不就在边上吗?”舒扬顺口答道,把脚边的拖线板踢了过去。程峰回一趟家不容易,每次回来带的东西也格外地多。眼看他还要收拾一会儿,舒扬顺手翻开了刚才苏至清塞给他们的选课手册。已经到了大三下学期,该上的专业课也都上得差不多了,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金融系的那一页。   “国金、产经……这学期专业课都在早上,我去,今年国金是金旭昌上的,听苏导说他们那届被老金关掉三分之一,峰哥看来我这学期得抱你大腿了,还有大实习,对了,还差一门专业选修……”   他一边翻着选课手册,一边在脑海中排好了这个学期的课表。他向来习惯把所选的课排到一起,这样空余的大段时间就可以做些兼职,既然周四和周五的早晨都已经占满了,就尽量选早上的课程以便空出每天下午的时间……抱着这样的原则,他很快就锁定了一门时间合适的专业选修课。   “公司财务……峰哥,周二早上的课,你选不选?”   “去,谁和你一样选课只看时间表。”程峰不屑一顾,“看看谁开的,万一是老金呢。”   他这么一说,舒扬吓得赶快看了一眼任课老师的名字:“周凌钧……哎,这个开课老师的名字好像没见过,是新来的吗?”   程峰正在喝水,陡然间听到那个名字,差点没把水喷到屏幕上,“你说什么?谁开的课?”   “周凌钧……”舒扬回忆了一遍经院的教师名单,确认了他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应该是新来的,不知道给分怎么样……话说这周老师刚来就是副教授啊。”   “居然是他?”   他听到程峰小声嘀咕了一句,觉得奇怪,“你认识他?”   “听说过,这课好像是英文教材的吧,我还是不选了吧……”   “你都去美帝交流一学期了,还怕英文教材?”   “你不懂,就是因为看了一个学期所以看吐了……专业选修还有什么课?”   舒扬见他态度坚决,只好重又翻起了选课手册:“我们系专选的不多,这些都是数理经济班的专选课,你不想和数理经济班那些学神硬碰硬吧……有了有了,金融工程,时间也合适,周三早上的。”   “那就好,”程峰问,“谁开的?”   “老金。”舒扬苦着脸回答。   ————————————————   已经身为上班狗的lz   在此特别鸣谢母校的2017年度选课手册…… 第二章   程峰思虑再三之后,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去给老金送人头,程峰没选这门课,也就没人替舒扬点到也没人会替他记笔记,他只能自己来上课。   日光灯黯淡的光芒照在投影仪不断摇晃的屏幕上,此时还是乍暖还寒时分,他所在的位置正是空调的出风口,头顶便被温暖而带有些许霉味的风笼罩着,这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所幸,前排的女生坐得笔直,讲台上的那个人想必不会注意到他已经趴在了那本厚重的《公司财务原理》上。   “老张,替我盯着点啊。”他对坐在他边上的张俊超叮嘱道,后者随口答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但他也就默认对方同意了。不管是在12号楼还是16号楼,张俊超都住在他们隔壁,平时也没少互相抄作业。虽说不及程峰靠谱,总算也是个课搭子了。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生面孔,若不是舒扬来得早,他们是抢不到这位于视线死角里的黄金位置的。虽然是周二早晨的课,但公司财务学的出勤率却异常地高,甚至在试听的两周结束之后,都还有没能选上这门课的学生前来旁听,有不少女生称哪怕最后被关,也心甘情愿选这门课——而那自然是因为开设这门课的那个人。   毕业多年后回母校任教的并不少,但周凌钧的简历或许是其中较为复杂的那一类。不同于一路做研究埋首书斋的高校教师,他在任教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在投行工作的经历,也因此,言谈举止之间相较于其他老师多了几分职场人的干练果断,而光是这一点对于经济学院这一群涉世未深的学生而言就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财务报表分析是一项十分有效的工具,它能够告诉我们在一段时间内企业的经营状况。我希望通过这个学期的学习,在座各位能够掌握这项工具独立作出判断。”   他的课虽然内容艰涩却讲得深入浅出,前两周过去之后,这位年轻的经院副教授已经是在校园论坛上排到了热度前十的人物。   但舒扬向来不太在意那些事情,于他而言,这门课不过就是凑够毕业所需的一百多个学分的一个任务,而他所要做的就是交够所有的作业和课程论文,最后尽可能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一个还不错的成绩。他此前偶尔也会去找任课老师套磁,但那无非是为了揣摩期末考试可能考些什么,除此之外,他并不打算,甚至有些刻意避免与任课老师产生过多的交集,毕竟,万一老师把脸和名字对上了,他要偶尔翘课便会变得困难许多。   “企业在一定周期内的现金,或者现金等价物的流入和流出,最直观的反映就是现金流量表,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一张简化的现金流量表……”   屏幕上的投影残像渐渐化作视网膜上一个明亮的光点,那沉稳的男中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听不真切,坐在他前面的女生奋笔疾书,不时抬头看看PPT,马尾辫便在她抬头和低头的间隙在他面前拂来拂去,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便把她的马尾辫往边上挪了挪,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睡。   “金融界有一种十分流行的说法,叫做现金流是比利润更能反映企业经营状况的一个指标,这种观点虽不尽然,却也有一定的道理……比如说,利润是可以通过调整这些项目进行修饰的……”   女生的发香阵阵飘来,这让他的精神进一步放松下来。讲台上那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教室里的学生哄堂大笑,那笑声并没有能够吵醒他,甚至让他睡得更踏实了一些。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钻入耳中,他也浑然不察。   “但是,即便以现金流与利润综合作为考量的指标,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这份现金流量表——”   投影上的PPT切换了一页,前面的女生忙低下头开始抄写,她的动作有些大,马尾扫到了正坐在后排打瞌睡的舒扬脸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便惊醒过来。他抬起了头,察觉到前后左右的学生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怎……怎么了?”   张俊超在课桌下捅了捅他,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向张俊超示意的方向看去,发现讲台上那个人正注视着他。看到他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周凌钧的眉毛扬了起来。   “这位同学,你来说说看,对这份现金流量表有什么看法。”   ——现金流量表?   他一时间懵在当场,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向身边的张俊超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后者的一脸为难告诉他,对方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他更加迷茫。他突然很后悔没有和程峰一起去选老金的课,至少,在遇到这种状况的时候还有人可以告诉他答案。   见他不说话,周凌钧不经意地笑了笑,顺手拿过一旁的选课名单,“同学,请问你是哪个班级的?叫什么名字?”   台下的学生一瞬间噤若寒蝉,张俊超甚至已经向他投来同情的眼神。他们自然明白周凌钧这样问的言下之意,退课时间刚刚过去的第一天,就被记在了黑名单上,舒扬这学期的日子,只怕是不会好过了。   “12金融,舒扬……”他漫不经心地答道,视线却紧紧锁在那一页PPT上,试图找出那个问题的答案,“这张表的‘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一项……有问题。”   周凌钧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意外,“说具体一点,是什么问题。”   “现金流量的确非常可观,但是比较‘本期金额’和‘上期金额’可以看出来,本期经营活动的现金流入略有增长,但经营活动的现金流出却不成比例地减少,”他回答,“这说明这家公司可能采取了一些不具有可持续性的方式提高现金流……比如说,减少员工工资或者裁员,这不是处于上升期的公司的做法。”   周凌钧听完,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呢?”   “在这张表格里,对于现金流贡献最大的是‘处理固定资产、无形资产和其他长期资产而收到的现金净额’这一项,也就是说,这家企业在这一年出售了企业名下的固定资产,比如说林地或者矿山。”   “事实上,是居民住宅。”   察觉到那声音离他如此之近,他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周凌钧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讲台来到他面前,对方瞥了一眼他垫在脑袋底下当作枕头的那本从旧书店淘来业已破破烂烂的《公司财务原理》,课间休息的铃声恰恰在此时响了起来。   “下课吧。”周凌钧说。   ——————————————————   其实lz对于金融纯属外行_(:з」∠)_   今天没有程峰同学,lz和主角一样,十分想念他……   ——————————————————   “扬哥你们在哪儿呢?今天食堂人特别多,你们再不来我可守不住长城……哦,老张不来了是吧?那你呢……你还在经院楼?不是吧,周凌钧拖堂拖那么久啊……”   开学第三周,学生们大多还没有吃腻食堂的饭菜,队伍也排得一眼望不到头。程峰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两份饭打上,一边塞着耳机给舒扬打电话。他把饭盘放在桌上排开,又把书包放在自己对面的座位上表示占座,看到斜对角的位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和江冉一起行动的,但现在却只剩他们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手机,没过多久,对面的座位上突然被砸了一个书包,跟着头顶上方传来舒扬气喘吁吁的声音:“峰哥,包挪一挪,没地方坐了。”   “还不是为了给你小子占座。”程峰一边埋怨着,一边依言把自己的包拿过去,他看舒扬那个包沉得像是装了块石头,不由得有些好奇,“扬哥你怎么上个课包里放那么多东西?这是准备吃完了去投西苑湖吗?”   “滚,老子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投湖,你爱去你去啊,”舒扬没好气地说,“你包里背两本公司财务原理试试看……重成狗了。”   “两本?”程峰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般,“扬哥,你这是发了财了还是准备兼职卖教材了?前两天你还嫌这书贵,怎么一转眼就搞了两本?”   舒扬过日子一向就是能抠就抠能省就省,念完大一第一学期他就意识到,大多数教材在学校图书馆就能借到,从此以后便在金融系里到处蹭借书名额,把图书馆里的一本书来来回回用不同的学生卡借个四五次,从短借硬生生弄成了长借,就那样捱过了两年。然而,周凌钧的课指定的教材是英文原版的《公司财务原理》,图书馆里根本找不到,虽说校办书店配了教材,但一下就要掏出小几百让节约惯了的舒扬心痛不已。   开学的前两周里,他天天都在学校周边的旧书店里磨磨唧唧想找本便宜的旧书,为此,他还差点把这课退了跟程峰一起去和系主任刚正面。好在他外表看起来总算是一副三好学生的样子,又格外嘴甜,旧书店的老板大多认识他而且对他印象不错,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南门外的书店老板还真替他收了本来,虽说品相差得老板都不好意思多收他钱,但舒扬只要凑合着能用就满足了。   “你猜怎么搞的?说出来你大概不信……周凌钧给的。”舒扬把饭盘拿到自己面前,“谢了峰哥,多少钱?一会我微信转你。”   “八块二,你发红包吧……”程峰顺口答道,过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刚才说……是你们周凌钧给的?我去,他那个人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看到程峰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样子,舒扬得意地笑了起来。   课间休息的时候,周凌钧问他他那本书是从哪里弄来的,他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或许周凌钧从没有想到过,会有学生因为嫌教材太贵而这样来来回回折腾。   ——昨天没有睡好?   他当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是打工完了直接来上课的,便三两句敷衍了过去。或许是他当时的语气有些不怎么上心,周凌钧听完,轻轻叹了口气。   ——反应很快……我猜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财务分析是需要下功夫的过程……不要过分依赖这种能力。   他不太明白周凌钧所说的话的含义,只是礼节性地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后,周凌钧便让他下课之后去自己办公室拿书。   ——有一本多余的书,你拿去用吧。   这种事情于他而言,自然是正中下怀。周凌钧刚来没多久,办公室里还空空荡荡的,那本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就那样静静躺在他的桌子上,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问周凌钧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   ——反正是出版社给的,要两本也没什么用,以后上课不要再打瞌睡了。   “所以说,是你亲爱的室友我以人格魅力打动了周凌钧。”他最后下了这个结论。   程峰听完全过程,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扬哥……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你也有靠脸吃饭的一天……”   “什么靠脸吃饭,主要是靠智慧,”他觉得程峰就是嫉妒,“不说了,我得赶快吃完,晚上还得去打工呢。”   “你还在blackstone打工?”程峰皱了皱眉,“苏导不是都说了好几回了,别去夜场酒吧打工,他会想办法给你安排信息中心的勤工俭学的……”   “没事,我跟苏导说我已经辞了,他不知道……他那个老好人的性格要是真去学工部和那些老阿姨交涉,还不得被她们生吞活剥了?”他说完,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走得近啊……你可别去给他告状。”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告诉他有用么,就凭你这掉钱眼里的德行,他又交涉不过学工部……”程峰苦笑道,“你自己小心着点知道吗?要是发现有什么事赶紧叫兄弟们。”   “咳,你就放心吧,那么长时间不都过来了……什么时候带人来捧个场倒是真的,峰哥,你好好的一个二代,又不泡妞又不飙车又不去娱乐场所还天天早自习晚自习,这让人很为难啊,你还给不给我们逆袭的机会啊。”   程峰家背景深厚,为人却低调得很,直到大一下学期他们听说系里要换别的辅导员而集体抗议之际,舒扬才知道睡在自己边上的兄弟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二代。当学工组长接到那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时,简直脸都绿了,也因此,苏至清才被安排带他们班直到毕业。   “泡什么妞飙什么车,你都让我去blackstone捧场了我还泡妞呢,再说,校门口那破路每年修两次一次修半年,自行车都飙不动,还是洗洗睡吧啊。”程峰苦笑道,“你什么时候去啊?”   “九点钟再出门,”他回答,“让我回寝室先补个觉。” 第三章   “小舒,去储藏室拿一箱黑啤来!”   听到老板的吩咐,坐在吧台后左顾右盼的舒扬忙不迭地一溜小跑去了储藏室。老板是个横人,据说在开酒吧前是混社会的,但对他这长相清秀又心眼活络的小男生却还算是客气。舒扬当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也明白自己当初被录用的原因,却故意没有挑明。   酒吧位于闹市区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如果不是熟客带着,普通人难以知道那扇平平无奇的大铁门背后是这样的一番灯红酒绿。Blackstone是专做夜场的,到了十点,客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他端着托盘从周围那些或诧异或不怀好意的视线中淡定地穿过,早已见怪不怪。某种意义上来说,程峰也不算说错,因为他的确很大程度上算是靠脸吃饭的。   “久等了,二位先生的黑啤。”   射灯不断变换着色彩,由红转绿又转成了引人遐想的粉紫色,晃得人有些头晕。在这里呆久了,眼力也多多少少有一些,他当着客人的面打开啤酒瓶盖,略略斜了斜杯身,倒了一杯出来拿给那个靠在沙发上的客人,随后又倒了一杯给他身边那个打扮得有几分脂粉气的男人。靠在沙发上的客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用暧昧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怎么让你做这种粗活,也太不心疼人了……怎么样,小弟弟,要不要一起坐一会儿?”   “您说笑了……我去给你们拿免费的小食,要不要再加个果盘?”   他向来就不是个怕事的主,更何况在blackstone打工也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也见了不少,早已熟谙在这样的场合下如何保持客人对他的好感度同时又不吃亏,顺便多卖出些酒水零食。夜场酒吧的服务员不是好当的,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的客人并不少,这里做的服务生向来呆不了多久,但舒扬却稳稳地做了下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老板每每总是感叹,名牌大学的学生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从小将他拉扯大的母亲在他考上大学之后不久便去世了,自那以后他便一个人生活。苏至清同情他的处境,对他总是颇多照顾,他的班费也是苏至清自掏腰包垫上的,但他知道后便立马还了过去。他并不缺钱,至少不像苏至清想象得那么缺钱。早在大二的时候他就把家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反正他住寝室,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这两年租金水涨船高,连他那套位于市郊的动迁房都租出了天价,再加上他打工的收入不低,账户上早已累积了不少钱,虽然数额也算不得大,但却让他十分有成就感。   “小舒,六号桌一瓶汤力水!”   “哦,一会送过来。”   他在心中诧异为什么会有人来酒吧里只点一瓶水,却没有说出来。汤力水的瓶子在架子的最高处,他费劲地伸手把瓶子取下来,仔细地擦了擦瓶身,打开了瓶口,随后把冰桶和那瓶水一起放在托盘上,一并端着去了位于角落里的六号桌。桌后的客人坐在射灯的阴影之中,无论是在这个场合里略显正式的西装还是金丝边眼镜,都好像是压根不属于这个地方,而那个人的姿态也如这一切一样,显得与周遭的声色犬马格格不入。   “先生久等了,已经给您打开了,需要加冰块……吗……”   他如平常一样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把饮料端给客人,但表情却在看到六号桌客人的那一瞬间僵住了。本该是对方比他更尴尬的场面,那个人的眼神却让他活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包了一样。   “周……周老师……”   坐了没多久,周凌钧就把他从酒吧里拎了出来,blackstone里的人都是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在众人的起哄下,老板也只得成人之美放了他的假。看他临走时酒吧里那副乐见好事的氛围,舒扬只觉得今后他怕是说不清这件事了。   他被周凌钧扔上了车,车门重重一关,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等等……”   “系好安全带。”   “等等,老师,你这是要去哪里?”   周凌钧丝毫不理会他那一脸的莫名其妙,径自发动了车。车子驶出酒吧街来到高架上,已是深夜时分,平日里喧嚣不已的城市终于沉沉睡去,只有路灯伫立在原地寂寞地亮着。周凌钧突然一脚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转到了一百码的位置,舒扬差点没撞上挡风玻璃,慌忙把安全带扣了起来。惊魂甫定之下,他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脏话:“你他妈有病吧!”   “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能反应过来,万一真的撞上,也有安全气囊,”周凌钧头也不抬,淡然道:“谁让你不把安全带系上?”   舒扬无言以对,或许他今天真的遇上了神经病。高楼大厦从他们身边不断向后退去,他隐约分辨出那是回学校的方向:“这是……要去学校?”   “当然不是,是回我家。”周凌钧说,“到了路口你下车,自己走回去。”   他放弃了和对方好好沟通的企图,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可是老师……你这样我是会被扣工资的。”   “不要去那种地方打工。”周凌钧正色道,语气严肃得像是抓到了他在课堂上打瞌睡,“那不是什么正经的场所。”   “可是你不是也……”他觉得整件事都有些莫名其妙,明明自己只是在那里打工,论情节论性质都比对方要情有可原得多。   “现在是下班时间。”后视镜里,他看到对方微微笑了笑,“更何况,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衣冠禽兽这个词吗?”   ————————————————   今天没有会计术语,松了一口气……   ————————————————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了,便自顾自地打量起身边那个人来。橙黄色的路灯在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上打下光影,白天那副风度翩翩的学者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有几分疯狂的气质,仿佛深藏在那具驱壳下的另一重不为人知的人格被释放了出来。他想起有人曾经说过在这个行业浸淫太久之后每个人都会变成赌徒,这时,只听周凌钧开口道:“舒扬,你挡住后视镜了。”   他一惊,看着那个人上扬的嘴角,才意识到对方早已知道自己在看他。一种宛如考试作弊被当众抓包般的心情涌上来,他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周凌钧见他这副样子,便也不再深究下去,只是问:“blackstone每天什么时候下班?”   “凌晨五点,”他回答,“正好赶得上首班车回学校。”   “所以你就清晨赶回来,吃完早饭直接去上课?”周凌钧皱起了眉,“那你什么时候休息?”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和他聊这些像是辅导员才会聊的话题,却在看到后视镜里那个人的眼神时不由自主地如实相告:“这学期的下午都没有选课。”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生活昼夜颠倒……”周凌钧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你这幅样子是不打算继续深造,毕业之后就直接找工作了,那你现在就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打零工上,而是应该去做份正经的实习……你一旦习惯了不用费多少心思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就永远也跳不出那个舒适圈了。”   说这些话时,周凌钧脸上戏谑的表情完全消失了,仿佛重又变回了白天那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舒扬默默听着他训斥,心里明白周凌钧说的是对的。事实上,苏至清也没少和他这么说,但实习的收入与现在这样打零工的收入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他知道自己也到了为未来考虑的时候,然而,进账的钱陡然变少,这会让他陷入巨大的焦虑感里。“实习津贴……太少了。”他小声说。   周凌钧一怔,眼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家里的情况是不是很困难?”   “也不是……”虽说周凌钧说得不算全错,但他觉得对方八成是做了过度的联想。比起被人训斥,他更加不想让周凌钧基于误解而产生同情——而那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他本来是想要解释说自己不是那种家中有人重病急需医治的情况,在他看来,现在的状况比起高考前那段日子已经好得多了,但周凌钧听完却一言不发,看起来,对方显然不是以他所希望的方式去理解的。他觉得现在或许多说多错,也干脆不再解释。   车停在了通往D区宿舍的巷子口,舒扬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欲解开安全带,周凌钧忽然问:“明天早上有课吗?”   “明天?明天早上是金融工程,我没选。”他不明就里地回答。   “那就好。”   话音方落,还没停稳的车便又重新驶了出去,“哎老师……我宿舍过了!”舒扬喊道。   “我知道。”周凌钧头也不抬,“不过你明天早上没课。”   这一晚上,他已经被对方的心血来潮折腾得七荤八素。“你……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blackstone的夜场服务生时薪是每小时25元,你每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一共七个小时,每月工作三十天,也就是说,月薪是5250元,去那里的客人没有什么给小费的习惯,你每个月的收入满打满算应该不会超过六千元。”周凌钧说,“现在我有一件事情需要雇人帮忙来做,如果你能胜任,这个水平的薪资我可以照价开给你,甚至更高……当然,前提是你能够胜任的话。”   舒扬本来并没有打算接受这件事,但周凌钧语气中呼之欲出的不信任却燃起了他的好胜心。“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正在做一项研究,但涉及的工作量太大,”周凌钧答道,“所以需要有人协助做些比较基础的数据分析工作,如果你能够接受我的条件,这部分工作我就交给你来做。”   “什么条件?”   “这件事情并不是学校的研究任务,纯属我个人的兴趣,所以第一,相关的工作不能在其他地方做,必须在我家完成。第二,你会接触到很多尚未公开发表的信息,所以,所有你在工作中读到的资料和数据都不能泄露给任何一个人,我会拟一份保密协议,你在开始工作之前必须先签署这份协议。”周凌钧说。   “什么事情弄得这么一本正经……”   舒扬隐约觉得那件事有些不寻常,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旋即便发现周凌钧的神情异常地严肃,看起来,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那有些奇怪的条件和颇为不菲的薪资在他心中权衡了片刻,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可以接受,还有什么要求吗?”   “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最重要的……你要能胜任我交给你的事情,虽然说只是个人兴趣,但是如果你做得很糟糕,我也需要浪费很多时间精力来带你,而我没兴趣做那样的事。”   “这件事很难吗?”舒扬问。   “对于有一定财务分析基础的学生而言不难,不过对于习惯了靠耍小聪明来蒙混过关的学生来说……恐怕有点难。”   话一出口,他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舒扬的反应。果不其然,后者脸上露出不忿的神色,抿紧了嘴唇。   “让我看看你拟的保密协议。” 第四章   昏昏欲睡之际,张俊超脑袋一沉,立刻又惊醒过来。在距离讲台不过两米的地方,他可不敢随便打瞌睡。   自从舒扬从酒吧里辞了之后,就没有人在早上八点的时候来占座了,这直接导致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坐在全教室最后一排忍受旁听的人流,要不然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踩着铃声坐到第一排靠边的位置,实在让他生出好景不长的嗟叹。好在舒扬从那以后出勤格外地好,从不迟到早退,他总算有了个大腿可以抱。只是他总觉得,舒扬上其他课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高的出勤率。   对此,舒扬实在是有苦难言,他天天和周凌钧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翘课立马就会被对方发现。他可不想在去周凌钧家的时候再听到对方有意无意地提起“下节课我希望能在教室里看到你”。   那天晚上他返工了十几次,总算让周凌钧勉为其难地首肯了,但他却未曾想到,那样的折磨只是个开始。周凌钧似乎默认了他应该懂得很多远远超出他知识体系的东西,这些日子以来,他最常听到的句式就是“这对于三年级的学生来说应该是常识”——在12号楼201住了两年半,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是个学渣了,犯不着再多出一个人来天天告诉他这件事。   在无休无止的推倒重来之中,他几次差点因为对方那近乎人身攻击的责备而甩手不干,然而最终却又会在决意放弃之前鬼使神差一般地想起那本《公司财务学》而忍耐下来。那本书就像是无意中在他的意识里设下了一个暗示,让他得以在种种不愉快的相处经历中时时想起对方的另一面。留下来让人痛苦,而走又多少有些舍不得,他便偷偷把电脑里用来存放周凌钧让他收集的数据的那个文件夹命名成了“老板是个死变态”——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向习惯给文件夹起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反正周凌钧看不到他的文件夹,也不会知道他在背后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时间一长,他倒是摸透了对方的路数,做事的时候也渐渐习惯了按照周凌钧设定的规矩不折不扣地执行。就这样,两个星期的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依然不明白周凌钧让他收集的这些数据资料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不过他早已在之前无数次灰色地带的打工经历中学到了不多过问老板的事情。在他看来,按时结算工资就是个理想的雇主,而周凌钧恰巧除了这一点以外没有其他的优点。   “利润项是企业运营中十分重要的指标,可以说,是决定公司股权价值的最重要因素之一……特别是对于上市公司而言,其盈利能力是保护投资者利益的基础。”   手里的笔在五指间从头转到尾又从尾转到头,他扶着脑袋听着从讲台上的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在不看案例的情况下,财务报表分析的内容是十分枯燥的,而看案例也仅仅只是不那么枯燥。身边的张俊超早就昏昏欲睡了,但他却只能强打精神听下去——周凌钧在课上向来喜欢点人提问,而既然他的名字对对方而言算是最熟悉的,自然就成了那个被点的常客。   “当然,在非理性的二级市场上,企业的市值也常常会与实际创造价值的能力脱节,这背后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样的状况是二级市场的常态……虽然说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   “老师,我认为您说得有失偏颇。”   一个声音忽然在教室后排响起,那是一个女生,年纪应该是和他们差不多大,但是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看起来已经有几分职场人的模样。她娉娉婷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教室里一时间议论纷纷。   “喂,老张,别睡了,要撕起来了。”眼看周凌钧被当堂反驳,舒扬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推了推张俊超,“话说这位妹妹是谁?”   张俊超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揉眼定睛一看:“什么妹妹,那是学姐,是他们会计系团学联主席,性格特别强势,听说已经拿到offer了……你从来不参加院系联谊,怪不得不知道。”   “院系联谊男生要交活动费,这不明显性别歧视吗?”舒扬严肃地说,“我们不能助长这种物化女性的歪风邪气。”   “扬哥你抠就抠吧,还说得煞有介事……”张俊超小声嘀咕。   面对课堂上的突然袭击,讲台上,周凌钧的语气依然平静如故:“这位同学,如果你有意见,不妨说出来讨论一下。”   “您说的盈利能力和企业价值挂钩,是传统企业语境下的结论,但是在新兴行业当中恐怕不尽然吧?”   她一开口,语气便有些尖锐,会计系这样的大院系,团学联主席从来就不是等闲人物。周凌钧却并不紧张,只是问:“我猜你是想说互联网企业?”   女生被他淡然的态度影响,再度开口之际,口气便软了下来:“没错……通过提高用户数量,虽然在短期乃至中长期内没有直接盈利,但是从远期来看,用户数的提升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就好比在风险投资中,资本方最在意的也并不是盈利能力,而是成长潜力,在成长初期亏损经营是非常常见的。”   “你这个问题是现阶段股价估值模型中非常典型的一种观点,但我想你应该不否认,股权价值的估价中利润是一个绕不开的因素,”周凌钧微微一笑,说道,“用户数提升本身是不创造利润的,在你看来,用户数提升的价值在于哪里?”   “用户的数量是未来盈利能力的体现啊。”女生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在未来,用户的数量需要如何转化为利润?”   “用户数量增加意味着……”女生说着,停顿了片刻,似是在组织语言,“意味着可以在更大范围内开展经营业务。”   “那么我的问题是……如果说企业的主营业务处于不盈利乃至大规模亏损的状态,单单凭借经营业务的规模扩大本身,如何导致企业扭亏为盈?”   “通过……”女生犹豫了片刻,“通过提高每个用户身上的盈利……”   “换句话说,提高主营业务的收费,对吗?”周凌钧反问道,“那么,在市场上有同类竞品的情况下,怎样确保用户不流失呢?”   “如果企业能够成为这个领域的垄断者,就不存在您所说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认为这个经营模式可行,是要基于在市场上形成垄断地位的期许……”周凌钧说着,语气严肃了起来,“恕我直言,这是一个不确定性非常强的期许,特别是在一些市场潜力可观,但竞争也同样激烈的热门行业。在风投领域,投资人有时的确愿意为这样的期许买单,但是那并不能代表企业本身的价值,更加不能够代表企业的未来,而仅仅只能体现它的筹资能力罢了。既然我们是在讨论二级市场,那么恕我直言,用‘别人都这样做了,所以你也应该这样做’的逻辑,来让那些连年报都没有能力看懂的投资者支撑起数十倍乃至上百倍的市盈率,这种行为称不上是负责任的做法。”   女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狠狠瞪着讲台上那个人,沉默了片刻,突然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拂袖而去。高跟鞋在台阶上发出哒哒的响声,敲得张俊超从方才那段听得人云里雾里的对话中清醒了过来。   “学姐脾气还挺大的……扬哥,你说她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   “你刚刚说她拿offer了吧?拿了offer,就是半个公司里的人了。刚才周凌钧说的问题估计是他们公司正在碰到的,戳了她的痛处……”   张俊超恍然大悟,抬头看时,只见舒扬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视线落在了讲台后面。   周凌钧望着女生夺门而去的身影,舒扬注意到,他轻轻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周凌钧在他心目中的印象都是极为自负的,那是他头一回在那个人脸上看到自我怀疑,他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正好还有五分钟……下课吧。”   “这……这算是什么展开啊?扬哥,你说……”   张俊超转身望去,却看到旁边的座位早已空空如也。   “老师!”   书包沉甸甸地拖着他的脚步,出教室的人流太多,迟疑了片刻,周凌钧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所幸他还记得周凌钧的办公室位置,便往那个方向追了上去。周凌钧刚刚走到楼梯口,听到他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有事吗?”   他很少看到对方怅然若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个……老师……”   “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赶快去吃饭吧。”周凌钧说,“我想回办公室一个人呆一会,抱歉。”   说罢,周凌钧作势要上楼,眼看对方准备离去,舒扬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老师……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周凌钧再度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以那种有些可笑的姿态站在楼梯口。周凌钧望着他,开口道:“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给你多打平时分的。”   说那句话时,周凌钧仍是那副平静得有些冷淡的语气,他本欲转身离去,却在察觉到那声音背后压抑着的失落之际停下了脚步。   “被投资人看好只能说明企业的筹资能力不错,并不能代表企业本身的价值,更加不能够代表企业的未来,我觉得你的说法没错……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至于你想怎么打分都随便,反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也有选择期中退课的权利。”   他望向对方的神情带有几分挑衅,周凌钧见状却没有生气的意思,或许是错觉,他觉得对方眼中隐隐带着笑意。   “虽然不能给你加分,却也不会因此而扣分就是了……只是,”他说,“股价的评估模型必须与盈利能力挂钩……这样的模型或许已经比你的年龄还要大了,而互联网企业却是在那之后产生的。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观点是不是正确的,毕竟……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发展变化太快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经济学规律都未曾讨论过眼下所发生的一些事情。”   舒扬沉默了,以他有限的知识储备,不知道该怎么从道理上去说服对方。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周凌钧的说法是对的,或许那样的直觉中还掺杂了一些个人情感,毕竟从感性上来说,虽然相处得不怎么愉快,但论交情还是周凌钧和他更近一些,兴许他那样的判断中也掺杂了个人立场呢?他思虑再三,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但是即使是股权,也是遵循价格和价值的平衡规律的吧。”   “……也许吧。”周凌钧不置可否,“毕竟,在事情真正得到验证之前,一切的预测都不过是口说无凭……任何的分析手段和分析方法,无外乎是基于外界所能获取到的数据和信息,依据公认的定律进行判断,因为公众总是认定了在信息为真的情况下,数据本身是不会骗人的。然而,熟谙这个领域的游戏规则之后,却可以利用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从而让你们在苦苦寻求了一番真相之后,心甘情愿地相信他们所希望你们相信的事情……谁说真实的数据就不会骗人呢?”   “游戏规则……”   这个用词实在是让他有些惊讶,他不由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一直以来,那些分析的方法和手段于他而言都是书本上艰涩深奥的句子,他头一次听到有人以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态度对待这一切。“老师是说……哪些事情?”   “很多事情。”   周凌钧长出了一口气,日光从楼道内的窗户中透进来,将他的表情隐没在难以看清的阴影里。   “经济数据、普查结果、你在这堂课上分析的所有报表……只要摸透了公众的心理,就可以利用真实的数据,让他们作出你希望他们作出的判断……这对于擅长资本游戏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了。”   那句几乎不可觉察的叹息很好地隐藏在那一贯云淡风轻的语气中,舒扬隐约觉得,对方心中似乎埋藏着什么事情,但他已经来不及再去细问了,周凌钧的身影就那样缓缓走上楼梯,随后消失在转角处。   ——————————————————————   今天这一章目测是可读性十分差的一章……   然而我个人觉得这场冲突中的两个人所持的观点都很有趣,乃至说不上何者更为正确   的确,股权的定价模型大多都与利润有一定程度挂钩。然而,在实际进行投资时,投资人背后的考量往往是复杂而多样的(例如,并不是单纯为了通过获得股权而享受股息),这注定了风投的行为逻辑与二级市场上普通的投资者的行为逻辑是不同的   而在现实中,也存在不少从未实现盈利,市值却居高不下的例子,这背后的原因很多,细究起来又是一个长长长的故事   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行业的出现是非常非常近的事情,以至于很多领域都还未曾反应过来作出调整——金融,法律,风险控制等等   故事中采用了来自一位现实好友的观点——科技企业的市值不能说明企业的未来,只能说明企业的筹资能力不错(当然,说这种话不管在故事里还是现实中都是会被撕的)   向当事人征询是否能够把他的观点用在小黄文里的时候,他欣然同意并要求我务必不要提到他   所以在此特别鸣谢一下这位不愿意留下姓名的同学   —————————————— 第五章   手机铃声响了,是程峰打来的,这小子从来就不记得微信还有语音功能,舒扬内心虽然抵触,却还是接了起来。   “扬哥,还在你们周凌钧家里呢?”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怀好意的声音,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外面下着雨呢,不带外卖啊。”   “这叫什么话,合着我来找你就只有这点事儿?再说了,我在昆山呢,你带回来也没人吃啊。”   对于他这样的本地学生而言,昆山近得和没出门也没什么区别,但对于从北方考过来的程峰而言,却是个不错的周末短途旅游去向。只是之前程峰从未提起过这件事,这让突然得知对方已经出门的舒扬有些意外,“我说你怎么早上没来上课……一眨眼就浪到外地去了?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我这手机快没电了,长话短说啊。”   “也没什么事儿,金融工程不是要写期中课程论文嘛,选题今天晚上得发给助教……”   “……你想说你忘了?”这学期开始后,程峰似乎总是在做一些让他原本的学霸人设崩坏的举动,没想到对方掉链子起来比张俊超还不靠谱。“我天,老金的作业你都敢赖,你想大四回来和那些小朋友一起上这门课吗?你题目是什么?我替你写,一顿北食别想逃啊……不,得两顿。”   “我去,你也太黑了吧?该写的都写了,就把内容填进表格里面就行,表格在经院的网站上有下载,写的文档我存在学号邮箱了,你一会用我的学号邮箱登陆一下,把表格填了发给助教就完事了。”   “行,知道了,别玩太晚了,注意安全啊。”   挂了电话,他起身去查看窗外的状况。淅沥的雨声依然响个不停,雨水混杂着泥土和尘灰的气味不断从天上落下,这一切让夜幕之下的街景彻底被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他叹了口气,关上了窗,重又缩回书架边上。   “雨还没停?”周凌钧问他。   “还是有点大。”   除了那一次课堂上的风波,他从来没有机会能和对方多聊些什么,但随着项目进展越来越顺利,周凌钧对他的态度倒是好了不少,虽然只是减少了责备的次数,但这对于那个向来心高气傲的人来说已经属于难得的认可。   “实在不行的话,今天就住在这里好了。”   “没关系,雨小一点我就回去。”   想来周凌钧只是随口一说,闲聊了几句之后,房间里重又回归安静。项目之外,他们之间永远都维持着那种介于关心和客套之间的互动,每每在事情就要更进一步之前,便会重又划回那个叫做社交距离的范畴。那样的距离本应让他感到安全,但不知何故却掺杂着些失望的成分。   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带笔记本的充电器,仅剩的电量早就用完了,只能百无聊赖地呆在书房里。他望着周凌钧坐在写字台前的背影,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什么正事做做配合一下气氛,便随手从一边的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来看。那是一本英文原版书,翻了没几页,他便被里面的公式和算符弄得头昏脑涨,而那书上还密密麻麻地做了圏划和批注,这在他看来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反正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他便在书中寻找自己看得懂的部分阅读,又翻过了一页,他看到书的空白处画了一张图表,虽然一知半解,但看边上的批注,他大致弄懂了图表中的方框代表企业法人,而箭头代表持股关系和交易关系。看起来,这个股权架构的核心包括一家母公司和一家全资子公司A,此外,母公司还持有与子公司有业务往来行为的B公司的部分股权。   ——A公司提供服务,而B公司以服务费方式对A公司支付……   乍一看那似乎是个很普通的公司结构,但却写在了一张资产负债表边上,而资产负债表上的公司名称与母公司又是一致的,他觉得有些奇怪,便仔细阅读起那几页,终于发现了端倪。   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手法,将原本由母公司进行的业务行为交由B公司进行,而B公司则以这种方式向A公司支付了超出正常额度的服务费,直接导致了主营业务处于亏损状态。然而由于母公司只占一部分股份,因此也只承担其中一部分亏损,而作为全资子公司的A公司,利润是尽数归属于母公司的——也就是说,通过这样的方法,人为地凭空制造出了财务报表上的巨大利润。   或许相较于其他更容易矫饰的东西而言,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数字看起来更为客观,但在上了两年半的金融学课程之后,他越来越意识到报表上的数字往往也没有那么可信。为了得出有利的结论而粉饰美化的事情比比皆是,甚至他和程峰在寝室里的时候都会坐在一起开脑洞,但这样的做法他此前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面对着报表最后那个令人咂舌的数字,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感到有些恐惧。   “舒扬?”   他沉浸在思绪中,竟没有意识到周凌钧正在喊他,直到对方拿起了他面前摊开的那本书才陡然回过神来。周凌钧用手指摩梭了一下厚重的封面,语气中有些感慨:“买这本书的时候,还是在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这本书是……”   “在美国念书的时候看的,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周凌钧说,“你要是想看,可以拿回去一段时间。”   “不不不,还是算了……”他觉得周凌钧误会了,慌忙婉言谢绝了这个提议,“书上的笔记都是老师自己写的?”   “是啊,那时候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事情消遣,就找各式各样的书来看。”周凌钧回答。他不禁咂舌,心中暗自有些钦佩。那本书深奥到了枯燥的地步,哪怕无事可做,他也不可能花时间去啃,更罔论做那些笔记了——而这一切对方都是在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完成的。这样一想,他顿时感到望尘莫及。   —————————————   公司的股权制和有限责任制是非常有趣的一个发明,利用这个制度也曾被玩出了不少花样   上述这个模式简而言之,就是利用关联交易,将控股子公司B的利润转移到全资子公司A,而由于母公司在二者中的持股比例不同,就可以把原本需要乘以40%或者更低的系数的利润,放大为100%,从而让财务报表变得更好看——这个模式再往前推一步的话,就是利用关联交易对控股子公司进行吸血了   至于为什么B公司会同意关联交易……说起来又是个很长的故事   反正,就是一个非常有特点的财务报表粉饰方式吧   所以,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呢……   ————————————   客厅里的落地钟忽然响了起来,钟声敲了十下,他慌忙低头看了看手机,随后一把按掉揣进口袋里,“老师,我要走了……室友期中论文的选题还没交呢,我得回去替他发。”   周凌钧闻言,推开窗伸手探了探,就在他开窗的时候,一个响雷轰隆一声撕开了阴沉的夜幕。   “外面雨还是很大,你这样骑车回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带伞了。”舒扬漫不经心地回答。听到他的回答,周凌钧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一边骑车一边打伞?”   他心中暗自后悔自己一不留神就这样把实话说出来了,对于他们这些胆大包天的男孩子而言,一手骑车一手打伞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程峰的自行车被撬走的时候,他还试过在后座上带着程峰打伞骑车,在园区撞见苏至清的时候把后者吓得不轻。不过看样子,在随随便便就把车加速到一百码的周凌钧心目中这样的举动是极其危险的。   外面风雨大作,伞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毫无用处的,他多少也有点抗拒在这时候出去,思虑再三,想到自己答应了程峰这件事,他还是毅然下定了决心。   “没事,回去擦一擦就好……老金特别顽固,说几点就是几点,过了今天十二点就不收了,要是没发过去,峰哥明年非得跟小朋友一块回来上这课不可。”   “金老师的课?”周凌钧一怔,随即会意似地笑了起来,“老金还是这个脾气,我念书的时候就是这样。”   “啊?老师你也上过老金的课?”他这才想起,周凌钧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听对方说起自己学生时代的事情,他顿时感到好奇起来,“老金以前也关那么多人?”   “你说呢?听说老金现在已经客气多了,现在都是按照百分比给成绩,又有课程论文和平时分缓冲,哪像以前卷面考五十九分就是不及格,连调分的机会都不会有。”周凌钧说着,起身准备去客厅里拿车钥匙,“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这……这样太麻烦了……”   虽说冒雨骑车的感觉是不太好,但接受太多来自对方的善意多少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思虑片刻,他问:“老师,能不能让我用一下电脑?只要发给助教就行,也不一定要回寝室做。”   周凌钧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他坐到电脑前打开网页,进了学邮系统,在邮箱一栏中输入了程峰的学号和密码,开启了邮箱界面。   如程峰所说的一样,他已经把该写的材料都写了,剩下的只是把内容填进规定的表格内。不过几分钟,他便填完了表格,随后模仿程峰的语气写了正文,正当他准备把表格发给助教的时候,却猛地想起自己并没有助教的邮箱地址。无奈之下,他只得又拨通了程峰的电话。或许是已经睡了,电话响了好几回,程峰才接了起来。“喂……扬哥?什么事?”   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有睡意,他不由得大喜过望,“哎你还没睡吧?老金助教的邮箱是多少来着?”   “不记得了……你找找我桌上,金融工程的书上写着。”   “我不在寝室里,雨太大,回不去呢还。”失望之余,他开始思考别的解决途径,“还有谁跟你选了同一门课?我问问他们去?”   “你还没回去?今天周五,我估摸着他们都回家了,笔记和书不在身边……等等,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问问,你别挂啊。”   他听到那一头传来一阵说话声,听起来,程峰是在询问身边的某个人,他不明白对方准备怎么打听,但是既然程峰这么说了,他便也只能焦急地等待着那一头的回复,终于,听筒里传来程峰的声音:“扬哥,你记一下助教的学号,08……”   收件人地址栏里刚刚敲下这两个数字,听筒里突然一片安静,舒扬拿起手机试着按了按,发现屏幕已经黑了,任是他怎么按都不肯亮起来。   “哎唷我去,就差临门一脚,怎么偏偏都在这时候挂了……”   他慌忙四下寻找起可以用来充电的接口,但周凌钧的桌上整理得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随手一抓就能找到的usb借口之流。正在这时,周凌钧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稍等,我记一下……好的,会转告他的,你早点休息吧。”   ——谁这么晚还会打电话来?他在心里寻思着,只见周凌钧随手拿过便条纸在上面写了几个数字,随后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把那张便条纸递给了他。   “助教的学号邮箱,他让你赶快把邮件发出去。”   听说对方有助教的邮箱,他想也不想地接过去,飞快地在地址栏输入那串数字,按下了发送键。进度条几秒钟就跑完了,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这才有了余裕去关心方才的事。   “老师,刚才的那通电话是……12金融的程峰打过来的?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他不是没选公司财务学吗?”   “那是当然……因为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他向来很讨厌任何可能给他带来隐性的好处的事情,他可不想辛辛苦苦上了一学期的课,最后却不明不白地拿了个好成绩。”   周凌钧状似不经意地答道,但开口之际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捏着那张纸条,他忽然注意到那纸条上的笔触重得有些异常,每个字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去书写,好像写字的那个人在写下这一切的时候正处于心烦意乱似的。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老师……你是怎么认识程峰的?”   “一个朋友的儿子,我知道那孩子成绩不错……”周凌钧回答,“对了,明天,你可以稍微晚一点来,我需要整理一下资料。”   ————————————————   这一章没有可怕的术语   但是有可怕的赶deadline…… 第六章   面前摊了舒扬的产业经济学课本,程峰开始对着台灯研究起上面那些笔记来。那本书经历了三四个学生的手,终于从旧书店交接到了舒扬手里,论在学校的年头或许已经是他们的两倍不止。“扬哥,这里面哪些是你写的?”   “蓝色的那个……喏,就是这里……”舒扬用手里的笔在书上点了几处位置,程峰努力地分辨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看得眼睛都疼了,得了,我找老张借吧。”   “你借他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嫌弃,舒扬不屑地切了一声,“老张压根没来上课,你第一天认识他?”   程峰不为所动,把舒扬的课本推了回去:“……那我看看书就行了。”   “峰哥,你是不是从来没想到过你也有今天?”舒扬拍了拍程峰的肩,作出语重心长的模样,“不是我说你,翘课这种事是我们学渣才干的,你一介大好青年就不要模仿了。”   觉察出那语气中的幸灾乐祸,程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啃起了课本。舒扬见他不搭理自己,顿时觉得有些无聊,便又问道:“话说回来,你这几天怎么突然跑到昆山去了?”   “怎么了?我还不能周末出去旅个游了?有没有人权啊?”   “旅游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身为一个学习使我快乐的学霸,你居然会翘课出去旅游,这太不寻常了。”舒扬边说边把小板凳拖了过来,“来,峰哥,说出你的故事,开始你的表演。”   “去你的,什么表演,我就是去了一趟昆山……陪苏导回去。”程峰说,“他爷爷去世了。”   “你又去苏导面前刷狗腿卡了……等等,”舒扬恍然间注意到这句话的信息量,“他爷爷去世……你跟去干嘛?”   “他是我对象,我怎么就不能跟去了?”   程峰一脸坦然,这一下,愣在那里的反倒是舒扬本人了:“你……所以你……那时候……是在问他助教的学号?”   “对啊,助教就是他本科同学,他当然记得了……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不管在哪里,班上每个人的学号名字和脸都能对得上。”   程峰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看到这一幕,陡然间被喂了一大口狗粮所带来的震撼一下子占据了舒扬的内心。“你们……居然……真的是……”   “你不知道?”这下子换程峰惊讶了,“你去年一直拿这件事开玩笑,我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呢……”   “……我现在是发现了!”他没好气地吼道,正常人谁会没事就往那个方向去想。   “你轻点!”程峰慌忙示意他小声一点,“他不希望让班上知道,怕有人误解……你也别和其他人说。”   “我明白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性质,连忙点头,心中却还是有些震撼,“你们这……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就大一下的时候,”程峰回答,“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差点换班导吗?就是因为这件事。”   “换班导?”他瞪大了眼睛,“所以其实那时候是你家里……想把你们俩拆了?”   “咳别提了,我妈知道这事儿差点没疯了,背着我就去要求学校换班导了,后来我和她置了很久的气,她实在拗不过,又联系了学校,这才把换班导的事儿停下了。”程峰说,“这两年他们眼看实在是拆不散,总算是默认了……你说他们也真是,早松口不就行了?年年回去都冷战,还明里暗里使绊子,费那些个功夫。”   他终于明白了程峰为什么从来都没申请过奖学金,依后者的性格,这样的事情势必是要避嫌的。这两年来的经历现在听对方描述不过是轻描淡写,但即使是这样也能想象到那其中的重重艰难险阻。想到这里,他觉得被塞上几口狗粮也不算什么了,“那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明年我和他就一块申请出国,和爸妈离得远一点是一点,省得听他们冷言冷语。”程峰无奈地叹息道,“所以眼下得刷个好点的绩点,这可真是终身大事……哎,你不是说上节课发期中论文的题目了?你没记下来?”   “切,我怎么可能这样花式作死呢?”舒扬把书翻到第一页,“写这儿了,不然你觉得我找得着吗?两人一组,选择有代表性的上市企业经营状况进行分析,要交小论文,然后还有做课堂展示……峰哥,我想你大概不会把后背交给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吧?”   说罢,他带着想抱大腿的期待眼神望着对方,程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咱们怎么分工?”   “别急嘛,还有一个月呢,deadline是第一生产力……”舒扬推开椅子站起了身,对于他来说,一个月的期限向来意味着半个月以后再决定是立刻开始,还是过一周再开始,“我先去下老板家。”   自从他开始为周凌钧打工以来,“老板”就是他对周凌钧的称呼,程峰已经耳熟能详,“又去?你怎么天天都去啊?我看你再下去得住在他家了吧……你这干的到底是什么活儿?”说到这里,程峰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我记得他可是弯的……扬哥,你不会真的靠脸吃饭了吧?”   “唉,”舒扬一脸痛心疾首,“外有变态的老板,内有你这样脑洞清奇的兄弟,我的人生真是负重前行。”   “哦?变态啊?”程峰趴在椅背上暧昧地笑了笑,“我倒是听说过周凌钧年轻的时候玩得挺开的,在金融圈里有名的那种。”   “……那和我说的是一回事吗!”他回过味来之后怒吼道。   “那你是说……”   面对程峰想听八卦的架势,他不由得开始大倒苦水,从对方要求他先签保密协议一路吐槽到一个图表让他改了十三次。程峰完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展开,直到他说完都还没回过神来,“你是说……他让你帮他做调研,还不让你对外公开相关信息?那到底是什么高大上的项目啊?”   “我怎么知道……”他兀自沉浸在怨念中,“他不说,我也不问他,反正我接触的都是些产业数据什么的,务虚得很。”   “产业数据?”程峰怔了一下,“哪些产业?总有个方向吧?”   “有个毛线的方向,大数据,内容提供,视频,云计算……反正就是什么热门做什么呗。”   “咳,做行业研究都是踩热点的,不然谁关注啊,”程峰说,“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咱们产经期中论文的事情,上市公司……要不要选聆思科技?”   舒扬明白程峰作出这个选择的原因,而他当然也记得那家公司的名字——江冉在自杀前,正是买了聆思科技的股票。   和江冉不同,他对于数据分析这件事并不擅长,但此时此刻他却迫切地想要看看导致他的兄弟最终从宿舍楼一跃而下的那支股票究竟是什么样子。在自习室里接收了程峰传来的压缩包之后,他开始逐个研究那几十兆的数据。   从开发视听软件起家,聆思科技可谓是踩准了每一个转型的时机,在同类公司日渐式微之际,聆思却在七年前开始了上市之路。作为一家进入二级市场仅仅四年的公司,聆思的主要财务数据算不上十分亮眼,但增长速度却十分可观。短短数年间,通过收购了数十家关联企业,逐渐完成了上至音视频版权业务,下至终端设备生产等一系列主营业务的布局,当然,每次并购信息的公布都伴随着股价的一轮上涨。在二级市场这样一个永远不缺乏赌徒的地方,这样增长潜力巨大的公司往往比股价稳定如一潭死水的企业更具有吸引力。   按照他和程峰的分工,年报的数据由他进行分类汇总。他从表格中挑出所需要的项目,填入他们事先编写完毕的excel表格之中,这件事和他在周凌钧那里做的事情差不了太多,做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度。看起来,聆思在视听产品上布局了不少子公司,业务范围涵盖终端生产、文化传媒和技术服务等一系列领域,其中有几家甚至是业内首屈一指的企业。其中,对母公司现金流作出最大贡献的,正是聆思下属的全资子公司聆音信息,公司的网页简介中显示,这是一家以提供数字音视频传播技术作为主营业务的企业。对于他这样的外行人来说,若不是因为挂了聆思的名字,他是压根不知道这家低调得近乎悄无声息的的企业的,但聆音信息却以高额的盈利为母公司贡献了约莫六七成的净利润。看来不管在哪一个领域,高附加值的服务业都是利润最为丰厚的行当。   鼠标滚轮向下滑动,他逐渐看到了关联公司信息披露的段落。按照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准则,对于公司利润影响较大的关联公司的盈收也处在信息披露之列。这其中对利润拖动最多的便是主业为终端设备制造销售的梓源实业。在制造业不景气的大背景下,与绝大多数的同类企业类似,梓源也处于惨淡经营的状态。虽说销售量与销售额都颇为可观,但最终却产生了数额巨大的亏损,明明在业内也算是规模不小,利润率竟然相较于行业平均水平望尘莫及。对于制造业来说,规模扩大通常被认为是降低成本的一种途径,这样的情况实在有些不寻常……   ——聆思对梓源的持股比例是……41%……   他忽然感到这个情形有些似曾相识,急忙翻到了之前的页面,聆音信息的盈利和梓源的亏损数额……   ——几乎是数额相当的。事实上,如果将聆音信息的盈利加到梓源的报表中,梓源不仅没有亏损,甚至取得了略高于行业平均水准的利润。然而现在,全部的利润,乃至于数额比那高得多的利润全部归属在那家名不见经传的数字音频服务提供方的报表之中。   梓源的股权结构分散,持股41%的聆思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第一大股东,而这种情况下只要有少数其他股东被收买,推动一项显失公平的关联交易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梓源的股东名单之中还有不少一眼望去便是“自己人”的成员。   通过关联交易将一部分利润归属于全资子公司,随后进行财务报表合并,同时按照41%的持股比例负担梓源的亏损,这一切使得聆思科技的报表上盈利一项变得极其可观——这样的操作手段,他是见过的。   在周凌钧的眉批里。   他一下子懵了,鼠标慌张地在各个网页和文档中来回切换,好像是试图找些什么其他的内容让自己安心下来似的。忽然,他看到程峰给的文件夹里还有一个名叫“发行相关”的文档,慌忙打开了那个文件。   在主承销商和上市保荐人那两栏里,他赫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周凌钧曾经供职过的那家投行的名字。   自行车飞驰在那条已经走了无数遍的路上,夜已经深了,通往周凌钧家的路上没有几盏路灯,但来了那么多次,即使是出于条件反射,舒扬也能找出正确的方向。   风声嘈杂地从耳边拂过,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该发生的事情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生了,而如果真的与对方无关,也不会因为他没有去求证而改变分毫。然而他却鬼使神差地往那个方向而去,即使他并不清楚真的见了对方又该问些什么。   ——聆音信息的成立时间正是七年前,而那一年聆思正在准备上市……   周凌钧家距离学校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但此刻他却打心底里希望那条路越长越好。心烦意乱之下,他把脚踏板踩得飞快,仿佛通过这样不断重复的行为能够将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挤出去。距离小区还有一个红绿灯的地方,路口的灯恰在此时由红转绿,他便没有迟延,径直从那条路上骑了过去。正在这时,一辆黑色凌志从转弯道驶了过来,他吓了一跳,急忙用力扭过车头,但车身还是与那辆凌志车的侧面擦身而过,自行车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地上。   他摔得有些懵了,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凌志车车主感觉到动静,慌忙下了车,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被撞到的部位,突然大骂起来:“你眼睛瞎啊!骑车不看路啊!你看看你把我车门划成什么样子了!”   “车门?”他一时间有点错愕,往车主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车门上与裸露的自行车把手接触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白色的划痕,“实在对不起,没注意到您的车转过来。”   “对不起?说声对不起就算了?我这是新车!”车主勃然大怒,“补一个面的漆少说也要一千块,你准备怎么办?”   那个数字让他心里一惊,支支吾吾地说:“先生……您的车……应该进保了吧?”   “进保?你说得倒轻巧,车险出险之后,保费都要提高的!你懂个屁!”   他顿时呆住了,一千元对于他来说是一笔巨款,没想到却因为那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发现的擦痕而就这样赔了出去。所幸银行卡还带在身边,正当他寻思着要不要让车主在这里等自己取钱回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撞伤了吗?”   觉察到那个人问的对象是自己,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周凌钧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正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他这才感觉到左手手臂隐隐作痛,低头望去,发现袖子挽起的地方已经被擦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没关系,老师……”   他来这里明明是为了找对方的,但是真的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之下,对方温柔的语气让他心中更乱了。凌志车主见自己被冷落在一旁,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他老师?正好,你学生把我的车划了,还口气轻飘飘说让我进保,你说说看这算什么道理?”   周凌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他让你进保已经很客气了,你这样的事情,保险公司都不会赔。”   车主先是一怔,随即破口大骂道:“你说什么?你这人是怎么为人师表的?”   “这条路是单行道,你这是违反交通规则,你还想要保险公司赔偿?临时牌照是吗?那我今天告诉你,你开机动车,在路上撞了人第一时间不是应该关心你的车掉没掉漆,而是应该问人伤得怎么样!”   舒扬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周凌钧和那个凌志车主理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周凌钧发那样的火,或许还有几分是因为事情的主角是舒扬的缘故。终于,凌志车主眼看再争下去占不到什么便宜,悻悻地上车走了。周凌钧替他扶起自行车,停在一旁的便利店门口,回过头来抓过他的手腕,对着便利店的灯光检查起他的伤势。   “只是擦伤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下次骑车的时候慢一点。”   自动门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手腕上感受到那样的触碰,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思虑再三,他终于还是狠下心来开口道:   “老师……有一家上市公司,叫作聆思科技的……他们的账目,你清楚吗?”   此言一出,周凌钧的动作停滞了片刻,“关注过……怎么了?”   “关注过?没错,那可是你的前东家做的上市项目……你知不知道他们账上的盈利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仰起头,注视着周凌钧,或许是他的错觉,后者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苍白,“一开始,是把控股公司的利润转到全资子公司,借占股份的差异来放大利润,后来他们索性变本加厉,掏空控股公司来让母公司账面盈利……那家用来吸收利润的全资子公司你是知道的吧?聆音信息……那家公司就是在他们准备开始上市前没多久成立的,成立那家公司最初的目的,想必为的就是把他们的报表做得符合上市标准……老师,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勾当。”   周凌钧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之际,他神情冷漠,但眼神却仿佛有些犹疑。“所以呢?你今天究竟是想说什么?”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对方平静之下掩饰着的那一丝慌张,不知怎地,那种态度仿佛激怒了他,“你假装不知道?不对……那就是你建议的,是吗?他们上市的那个项目就是你做的吧?”   “对,我是参与过他们上市的那个项目,然后呢?操作过那么多个项目,我怎么可能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周凌钧终于丧失了耐心,对他的态度也不怎么客气了,听到那样的语气,他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为了掩盖住那份失落,他用更强硬的态度顶了回去。   “你想知道然后?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把那家垃圾公司送进了二级市场,然后那些不知道内情的人就信了,拿钱买了那支股票,然后损失惨重……我室友就是死在那支股票上的!他亏光了所有替别人运作的钱,从宿舍楼跳下来,就在我面前……就是因为那支股票!”   “你是说那个叫江冉的学生?”周凌钧一怔,随即恢复了方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听说过他的事情,他的做法就是在作死……场外配资加了四倍杠杆,全仓押一支股票,这不是在投资,这压根就是在赌博。聆思上市之后,股价一直到现在为止都在高位,只是他运气不好碰上了去年下半年的股灾,他那种做法,如果没有投聆思而是投了别的标的,死得只怕会更快……他不是死在那支股票上,他是死在他自己的赌性上!”   “可是那是我的朋友啊……和我住一间寝室的……他父母去年还让我们这个暑假去诸暨,吃他二十岁的生日酒……”   他口中喃喃自语,望向周凌钧的眼神中充满错愕,好像他头一回认识对方一样。理智上,他或许还能够认同对方的观点,但是对方语气之中透露出来的毫无保留的冷漠和事不关己却深深刺痛了他。   在那件事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常常梦到和江冉相处的种种细节,而那些梦最终总是会终结于那天中午的情形,随后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有时他免不了会想,若是自己当时发现了江冉的异常,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想得多了,他甚至对那件事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或多或少对江冉的死负有责任——那段日子里,他或许是对方唯一的救命稻草。   开了学,江冉这个名字就从学生的名单中被删去了,连带着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同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到最后,那个名字已经化作了校园内的一个谈资,只剩下他们这几个为数不多的人还记得那个名字背后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我的……兄弟啊……”   他忽然感到心中发苦,不知道那是因为周凌钧所表现出来的事不关己,还是因为想起了死于大好年华的兄弟,抑或者是后悔自己没有尽早发现这一切……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再度开口之际,生硬的语气像是在对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又像是想要为自己先前的疏忽而赎罪。   “你在那个位置上,把手里的项目做成是理所应当的,粉饰财务报表也都是你们这些ibanker的常规操作……所以二级市场上那些没有能力知道内幕的普通人,他们的血汗钱就活该要被投给这样一家公司吗?他们的死活就无足轻重吗?”   “不是,我……”   周凌钧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话要出口之际又犹豫了,舒扬见状,只是苦笑了一下,他心底里仍是有些不舍,最终却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想起了12号楼门前那具业已冰冷的尸体。   “正好事情也快告一段落了,留在我这里的数据我会按照保密协议全部删除。你的课我期中会退掉的。我……我没有办法面对你,抱歉。”   园区门口的液晶屏上跳动着“23:30”的字样,保安出来开了门,舒扬便像做贼一般地溜了进去。   “同学怎么又是你啊,你怎么老是不带学生卡的啦,现在寝室楼的宿管睡了吧?你怎么进去啊?”   保安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但他却浑然不察,失魂落魄之下,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方才是怎么回来的。走到16号楼门口,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没有带门卡的情况下是无法进寝室楼的,便掏出手机准备叫程峰来开门。屏幕很快解了锁,他点到常用联系人,看到周凌钧的联系方式,叹了口气,把联系人从列表里删了。   ——算了,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反正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把联系人名单拉到“c”那一栏,开始寻找程峰的名字,划着屏幕,他忽然又不想打这个电话了。他先前和程峰说的是要去图书馆自习顺便做excel表格,现在回去,依对方的性格,势必要问他excel做得怎么样,而他只想静静地回寝室睡一觉。这样一想,他对于按下拨号键顿时产生了抵触。只是16号楼不比12号楼,一楼住的不是经院的学生,半生不熟的,让人家来开门似乎也不合适。   他四下张望了一番,看到一楼楼道的窗户开着,顿时有了主意,背着包便往窗台下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树丛后原本有几只猫,他一来,那些猫四下散开了,他便扒住窗台,把书包先从敞开的窗户里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但窗台太高,他虽然已经十分小心,书包掉在地上时还是发出了一声钝响。   ——完了,不知道电脑会不会有事……   那台用旧了的笔记本几乎是他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那声钝响着实让他有些心疼。但反正事情也已经发生了,心疼也于事无济,他只好继续扒住窗台试图把自己也一并送进去。正当他抓住了窗框的时候,楼里出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就准备把窗户关上。   “卧槽你谁啊?怎么这时候出来关窗啊!”   他一急之下脱口而出,眼看那窗框就要把他的手指夹在里面,对方忽然停下了动作。   “舒扬?你怎么在这儿翻窗?我还以为进贼了。”   苏至清说着,从窗框中探出了头。 第八章   “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16号楼的门一关上,舒扬便迫不及待地问,自从程峰告诉他那件事以后,他不免对那两个人多了几分关注。虽说苏至清在这里或许是因为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但他却也和很多人一样骨子里十分热爱八卦。苏至清看着他那副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用一句话便终结了这个话题:   “我在这里有寝室啊,你忘了?”   D区学生宿舍的每一栋楼都配有住楼辅导员的房间,自从金融系搬出12号楼之后,苏至清也跟着一起搬到了这里。舒扬看到敞开的房门,不免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话说回来,舒扬,你怎么……”   他不等苏至清说完就连珠炮似地承认错误:“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忘了带门卡了哪怕忘带也不翻窗了老老实实等峰哥下来拯救。”   苏至清听罢,顿时哭笑不得:“我是想说,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还有……你手怎么了?”   那种关切他方才也曾遇到过,但当这一切是来自于苏至清的时候,事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或许,在所有被他称为“老师”的人之中,只有面前那个人的关心显得是如此合情合理乃至于让他们有理所应当的错觉。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时间竟忘了答话,苏至清见他这样,主动替他拿起了书包,“进来吧,我这里有碘酒。”   他没有抗拒,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进了辅导员寝室。苏至清示意他坐下,随后在抽屉里翻找起来。药水棉棒按到伤口上的一刹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便想起了方才的情形,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苏至清突然开口问道:   “失恋了?”   “……没。”   本来,听到那种无厘头的展开他应该抢白一通的,但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没了心情。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把失落写在了脸上,导致苏至清产生了这样的误解,而他也丝毫不想提起这件事,所以干脆闭口不言。他这样的表现似乎反倒让苏至清坐实了自己的想法,“人之常情……这种事情,偶尔阴差阳错也是难免,后面的日子还长,想穿了就好了……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能自我调节,你向来……都是很省心的。”   “省心?”他一直以为自己翘课打工这些事让苏至清伤透了脑筋,没料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老师……你说我?”   “是啊,”苏至清说,“你虽然不怎么服管,但是为人处世有你的分寸,而且你碰上什么情况都不会丧失希望……所以说,虽然你总是自作主张,但是反倒挺让人放心的。”   “不是吧老师,你这对我期望值也太高了……”他一下子有些受宠若惊,也不知道对方是真心那么想还是只是礼节性的夸奖,不过苏至清既然说了,他也乐得当真的听。   苏至清微微一笑,“夜场酒吧的那份活,难道谁都能做得下来?我一直都担心你在那里吃亏,可是你确实情况拮据,信息中心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岗位,你哪怕答应得千好万好,一回头又通通食言了……还好,后来你辞了。”   他听得瞠目结舌:“我去,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峰哥告诉你的?”   “他没说,不过班上的学生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去上课,谁谈了恋爱,班导多半都是知道的……”苏至清说着说着,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只是有的时候,人总会去选择性相信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事后再想要补救的时候,就已经追悔莫及了。我那时候何尝不是觉得,你们这些小朋友情绪低落无非就是那点事,惹不出什么乱子……”   “老师……”   他注意到苏至清的模样,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研三的学业压力很大,自顾尚且不暇,而江冉在操作这一切的时候的确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同学,朋友,老师……甚至连江冉的父母,也未尝不是在事情发生了之后才了解了这一切,但事情发生后,所有的错却好像都是苏至清一个人的。   “你只不过是班导而已,又不是上帝视角……而且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有疏忽,江冉最开始操作的时候是在家里做的,他家里人不也没当回事吗?”   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舒扬依然觉得有些愤愤不平。最初,江冉的父母在了解了前因后果的时候只是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并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但在江家的亲戚陆陆续续赶到之后,事情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江冉的亲属开始将矛头指向了学校疏于管理,并想方设法取得媒体的关注。   任何负面新闻,但凡带上了这所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的名字,总是传播得犹如胁下生翅一般。很快,学校实在是顶不住压力,给了江家父母一笔高额赔偿,这才把事情压了下去。学校吃了这个哑巴亏却无从发作,压力便由学校传到院系,又由院系传到学工组,最后,传到了苏至清的身上。   “别这样说,”苏至清轻轻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而我……我有义务照顾你们直到平平安安地毕业。”   班导的位置上,撒手不管刷满四年任期的比比皆是,反正把学校的任务安排下去,不出什么乱子就行。而一门心思服从学校安排,拼命和学工组领导搞好关系以求留校的也大有人在。他们常常和其他院系的学生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知道不少班级对辅导员怨声载道。这个位置夹在总也改不了官僚般作派的学校和自我意识日渐高涨的学生中间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稍有差池就会惹来不小的麻烦。“可是,我觉得作为班导,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吗?”   “当然……”他生怕苏至清不相信,绞尽脑汁地举例子,“你记得住班级里所有人的学号,知道每个人的难言之隐,知道学校搞的有些事没意思所以不为难我们,也知道我们春游想去哪儿不想去哪儿……苏导,班导做得好不好,得是班上的人说了算,不是学校说了算。”   “……舒扬,谢谢你。”苏至清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程峰总是说学校里的行政工作是在外面找不到工作的人才做的,但他不知道……我不是因为想要逃避找工作才来学工组的,我是真的喜欢当辅导员……或许,这在他看来挺没出息的吧。”   舒扬有些意外,倒不是因为苏至清说自己喜欢做辅导员的事情——事实上,连他也觉得对方的性格确实十分适合处理这类事,而他自己虽然对于这类工作没有兴趣,却也并不觉得那些岗位有什么值得贬低的地方。他惊讶的是程峰在这件事情上所持的态度与他认识中的对方实在大相径庭,他猜想或许在情侣之间的相处中,会展现出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一面。   “我在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被选上做你们班的辅导员,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猜想,你们这个班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的……我等了整整一年才等来你们这个班,我亲手带的班……我曾经想过,干脆一辈子留在学校里做行政,每年送走一批学生,然后等着新的一批来报到……”苏至清说着,摘下眼镜按了按被镜脚压着的位置,好像是要籍以掩饰什么情绪,“不过,现在应该也没机会了……这样也好,他一直都想要等毕业以后一起出国的。”   他不免感到疑惑:“你和峰哥没谈过以后的安排?”   “谈过,但那件事,之前一直都有些分歧……或许现在这样也是天意吧。他家里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为了这个已经和他父母冷战了两年多,我不想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了,不能……不能总是他一个人在妥协。”   苏至清脸上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但眼神却异常决绝,舒扬不禁有些感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苏导,你学术不也做得挺好的嘛,我们私下里一直都说,你做学校行政太浪费人才了,两个人一块出国,这要是几十年以后的学弟学妹提起,那也是一段佳话呀,说不定还让人重新相信真爱了。”   “……也许吧。”苏至清微微笑了笑,但那微笑却让舒扬想起“强颜欢笑”这个词。为了避免苏至清再胡思乱想,他觉得他们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再多纠缠下去,“对了苏导,问你一件事啊,期中退课的手续怎么操作?”   “这个啊,在学工系统里提交退课申请,往学费账户里缴足退课费,到第十周系统会确认的。”果不其然,苏至清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怎么连你也要退课了?退哪一门?是因为功课太难吗?”   “公司财务……那课全英文教材,看着实在有点吃力,与其最后被关了补考,还不如现在退课算了……”   他随手捡了程峰在期初的时候用的借口来搪塞,心中实在是有点隐隐作痛。不止是损失的那几百块退课费,大四回来上专业选修也意味着会有一天的时间没有办法实习,进而损失实习工资……虽说退课是为了表明立场,但他实在很难忍住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那门课?”苏至清有些意外,“那实在是有点可惜……我听周老师提起过你,他好像对你还挺满意的,你小测验的成绩不是也很好吗?”   他本欲解释,话到嘴边却又不想提起这些事了,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情绪低落究竟是因为心疼那些退课费,还是旁的原因。他刻意忍住没有去想他临走时周凌钧的眼神,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唉,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反正大四上还能选别的专业选修课,其他的学分修满了,读起来也轻松一点。”   苏至清本想再劝他几句,但最终却也只是点了点头:“算了……你这小子,向来都有自己的主意,你和他们几个情况不一样……凭你的成绩,退了这门课,明年应该也能顺利毕业的,你自己安排好了就好。”   “他们?”   苏至清叹了口气,“是啊……今天过来就是特意来找他们谈话的,我们班有几个学生绩点太低,再这样下去恐怕拿不到学位证,所以想听听他们有什么打算……对了,张俊超最近是不是都没来上课?”   听苏至清这么一说,他才想起自己确实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个课友了。“没有,他家离学校近,这几周基本都住在家里,只有上课的时候能碰到,但昨天的公司财务学他没有来,这个星期也没有看到他……”他努力回忆着这几天发生过的事情,“老张怎么了?他应该能毕业吧?”   “毕业不毕业还是次要的……”他看到苏至清眉头紧锁,“我今天下午接到了电话,对方是来要挟的,张俊超……借了高利贷的钱。”   “什么?”舒扬怔住了,“他……他要那些钱干什么?”   “我一开始也很奇怪,就联系了他妈妈了解情况,聊了很久,她终于告诉我是因为江冉的事情……”苏至清摇头叹息,“江冉那笔资金是替好几个人代管的,其中也包括张俊超,张俊超透支信用卡拿了一笔钱,事情出了以后,他为了把那笔钱还上,就不断借新还旧……他妈妈也是在对方联系了她之后才知道的。”   从苏至清口中,他得知在对方在挂断那通颇具威胁意味的电话后立刻联系了张俊超的母亲。一接到来自学校的电话,那个一辈子本本分分的中年女人便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哀求学校不要开除她儿子,她会想方设法把那笔钱还上。然而,以张家的承受能力,那笔钱无疑是个不小的数字。   “他最近都没有来上课,他妈妈是个老实人,以为儿子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在电话里始终要求我不要去报警……”苏至清说,“我今天没能说服她,准备明天去张俊超家找他妈妈谈谈,和她解释清楚这件事。” 第九章   屏幕上的内容已经停滞了许久,那一页ppt却始终没有做完。自习室里的灯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伴随着一阵翻椅子的声音——晚饭的时间到了,而这意味着舒扬又度过了一个毫无进展的下午。   或许是因为一下子经历了太多事情的原因,昨夜里他翻来覆去了很久,直到天亮才勉强睡着,连带着一整天都毫无精神。若不是抱着一丝希望,他或许会翘了今天早上的课——然而,结局却并不如人愿。   ——今天老张也没有来上课……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那个盼了许久的回复却依然没有出现。昨晚从苏至清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也曾尝试过给张俊超留言发信息,但最终都落了个石沉大海的境地。他猜想张俊超或许不好意思和他多聊这件事,毕竟,若说熟稔程度,一贯热心的程峰和张俊超走得要比他近得多。然而,或许是因为他想要借机忘记些别的什么,抑或者是因为这件事和江冉的事情如此相像,在这件事情上,他却比以往都格外地上心。   他关了ppt,却无意间瞥到了桌面上那个文件夹——“老板是个死变态”。   一开始那确实是他用来吐槽周凌钧的,但久而久之,那句话倒也渐渐没了挪揄的意味,反倒是多了几分和熟悉之人调侃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点上那个文件夹就想要把内容全部删除掉,正在这时,桌板突然震动了起来——压在书本下的手机恰在此时响了。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本想直接挂掉,想到张俊超可能用别的手机联系他,又接了电话:“喂?”   “扬哥……你……你有事吗?我……我对不起你……”   电话那头传来张俊超颤抖的声音,声音中明明白白流露出的恐惧顿时让他觉得脊背发凉,他草草把东西拢进包里,从自习室后门走了出去,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管我有没有事呢……你小子在哪?你给我说清楚点,到底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张俊超没有说话,但他依稀听到那头响起了一声恶狠狠的恐吓。他察觉到事情不对,连忙问道:“你在哪里?”   “我去……我去找他们了……他们威胁我妈,我妈心脏不好,经不起他们这么折腾……我……我没有办法……”   “你猪脑子啊!你去找他们能有什么用!”他气得骂道,“现在呢?你现在人在哪里?”   “现在……他们说……让我……让我联系你……说打了这通电话就……就让我回去……我……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   那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竟带上了些许哭腔。或许是对方已经厌烦了这样磨磨蹭蹭的对话,一阵沉寂之后,听筒中突然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喂?舒同学?”   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腿脚之上,握着手机的掌心已经渗出了汗珠,但他嘴上却还是佯装镇定地吼了回去:“谁是你同学!有话快说!”   或许是为了给盈满心头的紧张和恐惧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他那句回应暴躁得近乎歇斯底里,电话那头的人吃准了他的心思,反倒好整以暇起来:“好,舒同学够爽气……你同学怎么说也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天之骄子,社会栋梁,我们不想为难他,但他欠了我们老板二十四万还不出来,还上门闹事……要是没点表示,以后我们很难在道上混饭吃啊。”   握着手机的手颤抖不已,他压抑住内心的紧张,用尽量沉着的语气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不出这笔钱,你倒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他……你是不是在替你们学校一个叫周凌钧的老师做项目?”   他不清楚对方的用意,但在这种时候,撇清关系总是上策:“以前是,但我现在已经不做了。”   “哦?不做了?”对方听到这个回答却没有太多的失望,“但是你这里还留了一部分当时的数据,对吗?”   他瞬间想起了自己曾经签过字的那份保密协议,心知对方来者不善,“那都是些公开渠道也能够得到的信息……”   “老子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对方粗暴地打断了他,“地址稍后会给你,一个小时后,把那东西拿到这里来,我就放了你同学。不要轻举妄动,要是让我发现你去报警……那他这条命,可能就送在你手里了。”   “你他妈脑残啊?凭什么你一个电话我就……”   来不及等他骂完,对方便挂了电话,随即一条写着地址的短信发到了他的手机上。他按照那个电话打过去,电话那头却只是传来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地铁从脚下隆隆驶过,他从站里出来,打开了手机地图。   那个地址位于距离闹市区仅仅数条街之隔的老城区位置。街景图上,那一带遍布了曾经吞吐了无数货物,却早在十余年前便被废弃的仓库,如今,这个处于三区交界的地方正是出名的三不管地带。如果没有导航,他是断然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适逢上下班高峰期,街上到处都是拥堵的车流,他背着包,按照导航的指示快步从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穿了过去。仿佛是故意要增加他的焦虑一般,自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对方。   ——84号……   华灯初上,这座城市夜晚的繁华仿佛与这一条街丝毫没有关系,附近一带的建筑物墙上都用黑漆喷了或大或小的“拆”字,却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动工而仅仅是以水泥封死了窗。他找到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门牌号,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敲了敲卷帘门。须臾,卷帘门在他面前缓缓升起,一个面无表情的黄发青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就是那个大学生?”   “我把你们要的东西带来了,”他说,“老张人呢?”   对方不搭理他,撇撇嘴,“跟我来吧。”   心脏一下子急速地跳动起来,但他知道此刻已经别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对方走进去。这间看似不起眼的仓库面积却着实不小,里面三三两两地聚着几拨社会青年,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见他们过来,那些人只是抬头看了看,随即又低头玩起了手机。然而他深知那些人的可怕之处——他家在拆迁前,也是在靠近老城区的地方,母亲从小就警告他不要和“社会上的”人起冲突。   走着走着,他们已经离出口越来越远了。终于,就在他快要记不清进来的路之际,那黄发青年终于停下了脚步:“行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老张呢?”   “就在里面。”黄发青年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指了指角落里的一间屋子。木板门后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舒扬仔细分辨了一下,听出那其中一个正是张俊超,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把背着的包往地上一搁,盘腿坐了下来。黄发青年见他这幅样子不免不明就里:“你想干嘛?警告你,你可别想耍花招啊。”   “你们要得这么急,我又来不及把资料拷出来,只能现场做啊。”他理直气壮地回应,“等着,我拷到优盘上。”   黄发青年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缓慢地开机,插上优盘,传输数据,坐等那绿色的进度条紧一步慢一步地往前跑。进度条跑了五分多钟,那黄发青年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能不能弄得快一点?”   “电脑破,我有什么办法?”舒扬一脸无辜,黄发青年看了看他那台外壳上满是擦痕的厚重笔记本,不屑地骂了一句:“穷鬼。”   他丝毫不以为意,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在进度条跑到九成的时候,方才在外面玩手机的一个青年突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阿辉,不好了,条子来了!”   “什么!”那黄发青年一惊,下意识地瞥向了舒扬,却看到那个方才还在不紧不慢地传数据的大学生已经背着包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不知道你们背后的人要那些数据干什么,但我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他说,“你们实在想要,就问周凌钧去拿……至于我,是不会给你们的。”   “你!”黄发青年气急败坏地向他扑过来,但舒扬的反应却比他想象得快了许多,撒腿就往那扇木板门的方向跑去。虽说有母亲的再三告诫,但血气方刚的年纪里却也少不了和人打过几架,对付这种情形实在是司空见惯。黄发青年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便一脚踹在了木板门上,那扇年久失修的门就那样从接缝处断裂开来,里面的情形却令他大吃一惊。   屋内没有人,只有一支老式录音笔,那滋滋作响的磁带还在不断卷动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咯噔一下。回头看时,只见那黄发青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缓步向他走过来。   “堂堂名牌大学的学生,也会上这种当……”对方突然换上了凶恶的语气,“把电脑拿过来!”   “拿去就拿去,”事已至此,他索性冷冷一笑,“你想要什么?产经作业,专业课ppt,还是哈利波特全集?”   “少他妈给我在这里废话!你知道我们要什么!赶快拿来!”听着外面的警笛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黄发青年怒喝道。   “如果你是说电话里说的那些东西……我删了。”他干脆把包放在对方面前,“你拿吧,里面还有小电影……哦不,那个存在硬盘里。”   “你……你他妈耍我!”黄发青年正欲动粗,却看到那斯斯文文的大学生陡然间换了一副模样,恶狠狠地逼视着他:   “你他妈不也在耍我!赶快告诉我,张俊超在哪儿?”   黄发青年被他的眼神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及至回过神来,却又大笑了起来,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开启了免提模式。“你不是要找你同学吗?来,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们。”   他心里一沉,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抢那支手机,想要结束那通电话,那黄发青年知道那是他的命门,便死死将手机护在他抢不到的位置,两人扭作一团。   “给我拿来!”   “东西没拿来……”黄发青年被他压着打,也不还手,只是兀自对着手机喊道,“他报警了!”   他浑身的血液陡然间凝固了,抓着对方的手也松了开来,怔怔地听着那通话挂断后的嘟嘟声从那支手机里不断传出,趁此机会,黄发青年凶相毕露,从口袋里掏出弹簧刀向他刺来。   “敢打老子!老子弄死你!”   他脑中不断回响着那嘟嘟声,浑身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一时间竟忘记了躲闪,也忘记了反抗,就在那刀尖逼近他的那一刻,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不许动!靠墙蹲下!手抱头!”   走出警局的大门,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了十点半。先是被当作小流氓的同伙带上了警车,在他证明了自己正是报警人之后又被留下来做了笔录。最后,当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无力再去思考这一切。   末班地铁肯定是赶不上了,他掏出手机准备查一下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回学校,却发现手机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十几个未接来电,那其中一大半都是来自苏至清的。虽然已经被一遍一遍地问得口干舌燥,但考虑了片刻后,他还是拨了回去。   “苏导?什么事找我?”   “舒扬你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苏至清焦急的声音,“张俊超说你去和高利贷的人见面了?你现在还好吗?”   “我没事……等等,老张?”惊喜之余,他不免一阵错愕,“他回来了?可他们不是说……”   “我在他家里的时候他就回来了,你呢?现在在哪里?”   “我在……”他按捺住心头的疑惑,抬起头想要寻找路牌,视线却忽然落在停在路边的一辆车上。他记得那辆车,也记得车牌号码——他曾经坐过那辆车。   “我在车上,一会就回寝室了,回聊。”   他匆匆挂了电话,往那辆车走去,籍着灯光,驾驶座上那个人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他知道,那里或许有他想要的答案。 第十章   看到周凌钧在后视镜里瞥了自己一眼,舒扬慌忙把安全带扣了起来——他实在不想再尝试一次陡然加速到一百码的滋味。   安全带扣上的喀嗒声响起,周凌钧终于发动了车,车子不一会就驶出了巷子,夜色下,橙黄色的灯光映着钢筋水泥的丛林,这幅情景让他有些恍惚,直到上了高架,他才反应过来,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   周凌钧回答得顺理成章,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一样。相处久了,他分明察觉到对方此刻脸上难以掩饰的失落。他隐约觉得,周凌钧或许已经知道了今晚发生的事情,或者说,比他知道得更多。“数据……我没有给他们。”   “没关系,保密协议只是为了让你心存畏惧而已,你手里的那部分数据价值并不大。”后视镜里,他看到周凌钧脸上泛起一抹苦笑,“我听说了……为了那种东西去冒险干什么?真是个傻小子。”   “什么?”他吃了一惊,“可你的调研……”   “没有了,调研结束了。”周凌钧的声音中透着疲惫,“这样也好……以后,你大概也不会遇上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可是……还没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要结束……”在今天之前,他并不觉得周凌钧所做的那份调研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一连串的情形发生之后,他却隐隐察觉到那份调研或许事关重大,而那些他之前觉得有些异常的行为——项目私下进行,签署保密协议……也都是因为那样的原因。眼看对方像是要在压力之下放弃,他顿时感到无法理解。“不是都已经做了那么久了吗……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资料都销毁了,他看着我销毁的。”周凌钧说,“你知道吗?今天晚上确实有人质,但不是你的同学……是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警方稍晚一点赶到,你会遇上什么事?”   他只得沉默,现在回想起来,对方的确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以张俊超作为人质,无论是一个小时的时间间隙,还是以张俊超的安全作为要挟让他亲自赴约的方式,无不是想要让他在来不及仔细求证的时候便一步一步走入对方的控制之下。而做这一切的目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找你的麻烦,对吗?”他犹未从震惊中回复过来,“老师……你在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周凌钧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你终于又愿意叫我老师了?”   “我……”对方关注的重点竟然是这个,他一怔,正想挪揄几句,只听周凌钧说:   “你上次说得没错……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的这一切正是因为我把聆思送进了二级市场导致的。”   对方这样一说,他倒是感觉问心有愧起来,“那个……我后来想了想,那件事……并不是由于你的原因。”   “那件事或许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那一切的开端,却是因为我自作聪明而导致的。”周凌钧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七年前,有人向我引荐了他的一个朋友,那个人是圈内的大人物,能够攀上这条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他知道我在投行工作,于是咨询了一个项目的上市可能性——那家公司当时经营状况不错,至少从数据上看来是这个样子,公司的控制人长袖善舞,和政府部门的关系也很好,但是各项指标离符合上市标准还有一些差距,他说他希望我能够替他操作这件事,但是不希望被人落下口实。那种事情对于我而言并不算困难,更何况,那是最能够向对方彰显自己价值的方式。”   “那家公司,就是……”   “对,”周凌钧点了点头“就是聆思科技。我让他们成立了一家全资子公司,用来吸收关联公司的血液为母公司充实利润。这样的操作在上市过程中就像是家常便饭,又是完全合法的,我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而我也因此而沾沾自喜了很久……直到我发现这场游戏的主角并不是我,我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为他铺平了一条路……一条攫取更大利益的路。”   他有些不明就里,“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家公司……那家公司并不是一家正常的公司。我听说你产经的期中论文选题正是聆思科技,”周凌钧问,“你对那家公司了解多少?”   “那家公司吗?”他回忆起自己看的那些年报,“盈利增长率和现金流增长率都挺快的……虽然是以那种方式处理财报,但是终端设备销售规模的确还不错,市场占有率好像是行业第四还是第五的样子。”   “这些都没错……但是那家公司仅仅是做终端吗?”说着说着,周凌钧不自觉地用上了在课堂上引导发问的语气,“你还记得他们每年在发布会上提出的发展方向吗?”   这些信息他在课程论文中并没有深入研究过,但作为金融系学生,对于二级市场上赫赫有名的企业却不会没有耳闻。“我记得去年是说要做云计算,新的子公司也在做A轮融资……前年是说要做电视节目直播……对了,做这个业务的参股公司融资好像已经融到B轮了,这个利好发出来之后股价涨了不少……”   独立音乐版权、应用服务、数字电视、内容提供、大数据……每一年聆思的发布会上总能传出令二级市场的投资者们精神一振的消息。细细想来,每一轮发布会过后,聆思的股价都会迎来新的上涨,这仿佛已经成了某种定律一般,而江冉全仓买入的时间节点也正巧卡在发布会前夕……只除了谁都未曾预料到的股灾。   “既然你说到电视节目直播,那你还记得聆思在做完B轮融资之后用这笔钱干了什么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提前进入了产经的期中论文答辩,还是hard模式的那种。“我记得好像是……买了一系列电视节目的直播版权?”   作为一家在文创市场上出名的土豪公司,聆思对于版权向来便是一掷千金,各种热门节目的网络独家直播版权被以数亿甚至数十亿一年的价格买断,而这样千金市骨的行为也给聆思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会员用户的数量取得了几何级数增长,那个令人咂舌的增长率在二级市场上也自然而然地被视为大利好,连带着股价也水涨船高。   “那你有没有想过,聆思用什么方式挣回这笔版权费?”   “我记得他们的会员是充值的……一年好几百的样子,还挺贵的呢。”他回答。   “问题是,凭他们去年在版权上的总计花费……”周凌钧问道,“会员用户数需要达到多少才能维持这块业务的收支平衡?”   “应该是……”他在脑海中列了一下算式,得出的结论令他大吃一惊,“那得将近一亿用户吧……他们现在才一百多万,这根本不可能收支平衡啊,他们是准备先烧钱等用户数扩张吗?可是,七个网民当中有一个人是聆思的付费会员……”   “姑且不论其他人,至少以你的承受能力,你觉得很贵,不愿意承担,对吗?”周凌钧说着,神情严肃起来,“那你觉得,全国能够为这部分内容付费的用户有多少?电视节目直播这块业务,他们做到营收平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他们打算怎么办?以其他业务补贴吗……不对,即便是把他们终端销售的盈利额填进去,也支撑不了这样的烧钱……”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注定是无法取得盈利的,然而他却想不明白聆思为何要维持这一部分根本无法盈利的业务……不会有任何一名企业主会做无利可图的生意,更何况是对盈利有一定要求,甚至不惜采取各种手段美化报表的上市公司?那么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对于聆思而言,他们压根不打算做到营收平衡。”周凌钧说,“他们只需要让股价维持在这个水平就可以了,而越是涉足热门的行业,市场对它的信心就越足,股价自然可以居高不下。”   舒扬已经看不明白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干脆等周凌钧直接给他答案。“为什么?”   “你是学金融的学生,这种事情难道还想不明白吗?上市之后,原始股东手上有一部分持有成本很低的限售股,只要股价维持在高水平,他们就可以慢慢等到限售股份解禁,然后用这部分股权在二级市场上套现……我关注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一次股价高企的时候,市场上就会出现聆思股份的大宗交易,这几年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已经把数十亿的股权套现了。”   “可聆思去年的净利润只有……”他想起那个和数十亿相差甚远的数字,只觉得目瞪口呆,这样的钱,来得也未免太容易了,“套现之后呢?那些高管为什么允许这些事情发生?难道他们不会为公司的亏损负责吗?”   “谁知道,或许是打算等泡沫破灭之后退市,或者让二级市场的投资人买单吧……”周凌钧说,“你别忘了高管手上也有这些限售股,而据我所知,聆思的大部分高管手上都有外国绿卡。”   “你是说他们准备……把股份脱手之后跑路?”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接触过的行业数据,事情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周凌钧让他做的那几个行业,几乎都是聆思曾经在发布会上宣称要进军的领域,也都是炙手可热的领域,是最容易吸引眼球也最容易抬高股价的。   “老师,你是想说,聆思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通过做业务盈利,而是打算……”   “……通过股价盈利,把本来并不值钱的股份以更高的溢价卖给下一个接盘的人,”周凌钧说,“聆思的模式……我想你大概不难想到另一个有名的模式。”   “庞氏……骗局……”   他看过那些领域的数据,在那些热门领域之中,聆思大多处于第三或第四的位置,处于初创阶段的企业也完全不会有什么盈利可言。通过盈利能力和市场份额这一系列指标,明眼人不难看出那家看似蒸蒸日上,走势良好的公司正处于巨大的隐患之中,但泡沫一旦被戳穿,那一条套现的途径就会因此而被斩断。而在数十亿计的利益面前,没有人还会存有多少人性。   “老师,你……你想要戳穿这件事?所以你被人威胁了?”   “算是吧。”周凌钧苦笑了一下,“之前没有让你接触到的部分,其实是一些内幕资料……这样一个不断吞噬投资者的无底洞,就这样被我亲手送进了二级市场,而起因仅仅我想要在那个人面前证明自己有价值……我没有办法触动他,但我想把聆思的隐患写下来公诸于世,这样至少也可以终结这个击鼓传花的资本游戏,这个他一手制造出来的资本游戏……不过现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还会继续玩下去,玩到他们认为满意的那一天。”   他听得似懂非懂,正想进一步询问的时候,周凌钧忽然猛踩了一脚油门,车一下加速到了一百二十码,虽然系上了安全带,舒扬还是被那车速吓了一跳。“老师,你……你超速了!”   “那就给我开罚单啊!扣分啊!吊销驾照啊!”周凌钧嘴角边浮现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冷笑,语气却仿佛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不就是身败名裂吗?不就是在圈内永不超生吗?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你他妈别疯了!快给我停下!”   舒扬几乎是以同样愤怒的语气吼了回去,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周凌钧终于回过神来,车恰在此时下了高架,减速了一阵后缓缓停在了路边。车身停稳了,舒扬长出了一口气:“老师,别这样……算我求你了,别这样……行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比他原先想象得更加在乎周凌钧这个人,特别是在对方方才无意中显露出脆弱的那一刻。他仍然不清楚周凌钧所说的“圈内的大人物”究竟指的是什么人,但他知道,对方一直以来的处境或许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你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回了学校……”   周凌钧渐渐恢复了平静,长叹了一声:“比起外面,学校里面多少自由一点,不过他们总能找到漏洞的,就好比如果出警慢一点……我那时候,真的很害怕这种可能性。”   舒扬沉默了,相对于金融圈来说,校园或许的确是个隔绝纷扰的避难所,但那精心构筑的象牙塔在面临真实的罪恶之际,却又显得如此力不从心。“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原因……”   “没有今天的事情,也会有其他的事情,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周凌钧摇了摇头,“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我曾经整理过数据,特意没有让你接触到那些内幕资料,否则今天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轻易了结……舒扬,我真的不想让你踏入这些是非当中,你……”   他小心斟酌着用词,最终选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表述。   “你是我的学生。” 第十一章   “扬哥,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开水?”   张俊超带着一脸讨好的表情问道。打从那天回来之后,舒扬便郁郁寡欢,他虽然不明就里,也知道这个情况多半和自己当时一时软弱拖他下水脱不了干系。也因此,他开始格外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对方。   “不用了,这还有呢。”舒扬无奈,“我说你最近怎么老是跟上了发条似的跑上跑下的?”   那次的事情最终以对方改口称利息全免而告终,在他父母的帮助下,张俊超得以还清了那两万元的借款。虽说对于张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他父母已经求之不得,就当给儿子买个教训。或许是自觉自己差点闯了大祸,自那以后,张俊超便决意不再惹事,安安稳稳把毕业证书拿了,做事也比以往勤快了许多。这在张家父母看来,多少也算是因祸得福。   然而,在舒扬这头,事情却远远不止这么简单。张俊超没有出现在现场,而录音带也在一片混乱中被那些小混混销毁了。那些人一口咬定自己对绑架的事情完全不知情,警方从头到尾也没有找出任何的证据,甚至那通电话也由于是用改号软件打来而查不出归属地不了了之。他曾提议过可以让张俊超来作证,而张俊超也愿意出面做这件事,但最终却连被问询的机会都没有,警方便直接以对那群小混混治安拘留将案子结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容不得他联想不到周凌钧所说的“圈内的大人物”……   “因为我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张俊超嘿嘿一笑,“那我去给你买点早饭?你还没吃早饭吧?”   他倒是的确没吃早饭,事实上,若不是张俊超早早便来占座,他那种睡到七点四十五分然后压线到教室的做法只怕得站着听课了——天晓得为什么这帮旁听的学生到了期中还是热情不减。   他一开始有些担心周凌钧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影响,但两周过去了,后者还是照常上课照常下课,该申请的经费也都顺利申请了下来。看起来,对方觉得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也便不打算再为难周凌钧,这或许是整件事情中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地方。   调研已经无限期终结了,他却还是和周凌钧保持着每天通话一次的频率,那一方面是因为他担心对方的处境,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也需要一个知悉所有内情的人互相宽慰。话虽如此,多数时候在电话里他们却只不过是简单地嘘寒问暖,双方仿佛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说到不该说的事情,好像一旦那样,便会掀开那共同的伤疤。   “好呀,你看看小卖部还有没有豆沙面包。”   看到他终于点头,张俊超喜不自胜,忙不迭地便从凑到讲台上提问的学生们当中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挤到教室门口,他才想起自己钱和学生卡一样都没带,慌忙又挤了回去:“扬哥,学生卡在我桌上,你给我拿一……”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那样一幕——周凌钧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位置上瞥了一眼,舒扬望着对方,两人忽然会心一笑,旋即便挪开了视线。   张俊超瞬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峰哥我跟你讲,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教室里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发狗粮。”   张俊超手里捧着一袋辣条,心有余悸地对程峰描述他看到那一幕的心理感受。那情形本来也算是正常,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那两个人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滚,什么狗粮,少胡说八道啊,你一个男人,不要学人家小姑娘整天歪歪些有的没的。”舒扬劈手从他那里把辣条夺过来。两人寝地方比四人寝宽敞许多,张俊超便有事没事来他们这里蹭吃蹭喝,都快成常住人员了,今天又借口说寝室里宽带忘记续费要找地方蹭网溜了进来,一来就拿他们刚买的辣条一根接着一根地吃个不停,眼看那包辣条已经下去了小半袋,他看得心疼不已。“你到底蹭不蹭网啊?不蹭就赶快回去!”   舒扬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但程峰显然对那样的八卦很感兴趣,给张俊超又塞了一根辣条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不是等着网页刷新嘛,老张来来来,后来怎么样了?”   “早刷出来了……”舒扬抗议道,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后来我就……我就去小卖部了呗。总之我真是想不到,我有生之年居然能吃到这样的狗粮,扬哥,没想到你平时一副禁欲的样子,居然为了和老师套磁这么豁得出去……期末考试他会给你透题吗?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啊。”   “老张,这你就不对了,爱情是人类的天性,你不要以那种龌龊的眼光看待这件事……”程峰正色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扬哥你还是要注意控制一下进度,这学期你还选他课呢,万一进展太快确定关系了,公司财务学今年肯定只能严格按照闭卷考卷面成绩给分,不然你看这不是让周凌钧说不清楚吗……你们倒是双宿双栖了,老张要是因为那样的原因挂了,肯定会恨死你的。”   “你们一个两个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舒扬觉得自己有责任矫正一下他们糟糕的三观,但程峰在这里,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可能是那种关系又显得十分打脸,“我们只是……很纯洁的师生关系。”   “切,我看他最爱点你起来花式提问了,现在想想,那压根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调戏啊……说起来他这两周都没怎么提问,课上好安静……”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周凌钧已经很久没有在课上互动过了,这两周之内,周凌钧始终都是打铃就来铃响就走,好像上课于他而言只是为了完成义务。在电话里的时候,对方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但舒扬却突然想到那天周凌钧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时的表现。他曾经看到过对方在无从反抗之际的绝望,如果这样的状况持续下去,那个人会不会在某一天无法承受这一切?   他想要改变那样的状况,想要为对方分担得更多一些,然而那个人的心思对于他而言却是几乎封闭的。不仅如此,就连他自己仿佛也在这无力回天的局面下日日为颓唐所折磨而看不到任何出路……   “扬……扬哥你别吓我,”张俊超见他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一时间忘了手上那根咬了一半的辣条,“你……你怎么了?是因为我说他不点你提问了?话说回来你最近也不去他那儿了……你们吵架了?你们……你们不会真的是那种关系吧?”   “行了,老张,别说了。”程峰把张俊超坐着的椅子转回正对写字台的位置,“赶紧的,你不是要上学工系统退课吗?”   “对对对……”张俊超如蒙大赦,慌忙把辣条塞进嘴里,擦了擦手开始操作,“我得把老金的课退了……三周没去上课,这学期肯定没戏了,赶快退了省得自取其辱。”   “都大三了,你悠着点,当心毕业了还没修完专业课,”程峰说,“你老老实实和老金认错,他未必会关你。”   “真……真的?”   “不信的话你先去和老金写个邮件认错看看呗,要是他口风不对你再退课也不迟啊。”程峰边说边把他推到了寝室门口,“你先自己写,要是搞不定我这还有一个上周发给老金的邮件可以给你参考啊。”   “等等,峰哥,你作为一个学霸居然会……”   没等张俊超说完,程峰就关上了门,舒扬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一波操作的全过程,只听程峰开口问道:“是因为那个调研的事情吗?”   心事陡然间被说中,他一时间沉默了,程峰见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又问:“那个项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差点就要把事情对对方和盘托出,想到其中涉及到内幕消息,慌忙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的资料全部损失了,一点都没有剩下……他说,这个项目结束了。”   “资料损失了?”程峰虽是有些震惊,却仍是不解,“可那不也是你们一手做起来的,既然你们都那么想做这个项目,就想办法把它再做起来不行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那其中有一些是非公开信息,是他以前在投行工作的时候接触到的,要重新做起来恐怕有点难。”   “这样啊……”程峰挠了挠头,“那如果用公开信息……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用公开信息……”   他本想说那不可能,但却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周凌钧在第一节 课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   “财务报表分析是一项十分有效的工具,它能够告诉我们在一段时间内企业的经营状况。”   ——上市公司是必须进行信息披露的,那么,周凌钧所说的那些情况,能不能从公开信息之中找到破绽呢?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聆思科技历年年报,终于下定了决心。   “峰哥,能不能往我的学费账户里转一笔钱?我给你现金。”   程峰对于他这个要求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下来:“行,反正我妈刚打了生活费,你手头又紧了?”   “不是……收房租那账户不是工行嘛,跨行转账有手续费……”   走到楼下,周凌钧发现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吃了一惊。舒扬正用手里的空矿泉水瓶逗弄着一只野猫,看见周凌钧过来,他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皱起了眉。   “你去哪儿了?喝酒了吧?”   “你管得真多。”周凌钧嘴上抢白道,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并不讨厌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突然来了?”   “来找你,我没有门禁卡,只好在这里等,左等右等你都不出现,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打算回家了。”   舒扬站起身,那只趴在他身边的野猫见状,小步从台阶上踱了下去,经过周凌钧身边时,警惕地“喵”了一声。或许他身上放纵的气味真的很明显,他想。“都说了你管得真多。”   “我乐意。”舒扬丝毫不以为然地回应,“我有两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他说得极为认真,周凌钧意识到,那或许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是……我把你的课退了,要是你真的严格按照闭卷考卷面成绩给分,老张会恨死我。”   周凌钧惊讶于对方竟然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课程安排,经过了那些事情,舒扬的存在已经让他越来越难以区分,那份好感究竟是因为对方表现得真的很好,还是他下意识地给对方加了分。但他开口之际,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语气:“那是你的权利,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是……老师,我不希望你再这样消沉下去。”   他一怔,想反驳说对方并不了解自己,却发现在那双眼睛面前,他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内幕资料要重新获取会很困难,但反过来考虑的话,那些东西你如果想要公开,也容易引起麻烦……但如果结论是依据公开渠道得到的信息作出来的,这一部分的风险就不存在了。”   他注视着那个正缓步走下台阶的少年的身影,一股震撼逐渐弥漫至全身,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好像要把这一刻的景象记一辈子那样——而他或许真的会记一辈子。   “上市公司无可避免地需要进行信息披露,而经营活动中的问题,总会在财务报表中或多或少地留下痕迹……你曾经说过,报表分析是一个有效的工具。”   舒扬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   “从今天开始,我协助你……把你的调研重新做起来。” 第十二章   耳边铺天盖地地放着恭喜发财的旋律,听得多了不免有些洗脑。舒扬亦步亦随地跟着周凌钧穿过商场,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逛过这里,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这地方距离周凌钧以前工作的办公室很近,距离舒扬实习的地方也不远,周凌钧便顺理成章地把吃饭的地点选在了商场顶楼的西餐厅里。明天舒扬要去小舅舅家里过年,小年夜便成了年前最后一个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机会。   “这家……太贵了……”   舒扬翻了翻门口的菜单,支支吾吾地说。周凌钧却没有给他民主商议的机会,直接走了进去:“来吧。”   他慌忙跟上去,时值小年夜,城区里已经空了不少,连这家平日里大排长龙的餐厅也不需要等位了。两个人找了个相对独立的角落坐下来,周凌钧随手翻了几页菜单便熟练地报出一长串菜名,看来对这里并不陌生。   服务生点完单就退了下去,那一片区域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餐厅里的光线被调成了有些昏暗的样子,只有桌上摆放的小烛台燃着温暖的火光。   “情人节还没到,怎么就布置成这个样子了。”   “真的到了情人节,这里根本没有位置。”周凌钧笑道。   八个月以来,他们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朝夕相处,当这件事不再以打工的形式出现时,舒扬反倒开始慢慢学会从所做的事情本身中领悟出经验,也开始刨除掉老板或者老师这样的标签而与周凌钧相处。最后,调研报告完成之后,他竟然也习惯性地每天和周凌钧保持联系。   而周凌钧也丝毫没有把他当作客人对待的意思,时间长了,干脆给他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并称这样的话,自己出差的时候,舒扬就可以来照顾家里的猫——那是那天晚上周凌钧从小区里捡的,虽然舒扬总也不明白,他那样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是怎么有信心养活一只猫,而且事实上,那只猫也几乎都是舒扬在养。   正如舒扬所预料的一样,虽然在财务会计工作上下了不少功夫,但聆思的经营问题仍然还是在公开年报中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或许一个谎言势必需要通过更多的谎言来维持,而这些痕迹经过深谙公司财务制度的周凌钧之手梳理,便逐渐组成了清晰的图景,随后又化作了研报上的白纸黑字。   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甚至比他们预料得还要顺利。然而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们才意识到,真正的挑战并不是发现问题本身。   事情涉及到上市公司,而聆思科技又是二级市场中炙手可热的明星标的,背后牵扯了无数人的利益,这样负面的调研结果自然不为人所喜。这些日子以来,周凌钧虽然四处联系,却没有任何一家平台敢于发表研究报告,即便对于那份结果再怎么认可,平台也都畏惧刊发之后所带来的滔天巨浪。   舒扬曾一度担心周凌钧在那样的局面下再度意志消沉,但后者却表现得比上一次要平静许多。   ——泡沫迟早会被戳穿的,或许比我们想象得更快……在那之前,就静静等待转机吧。   周凌钧本人都这样说了,他便也只得按照对方所说的那样静静等待转机。期末,开学,上课,论文,作业,随后又是新一轮的期末,不知不觉间,离开学校的日子也快要到了,他从未设想过的象牙塔外的世界也在他面前逐渐展现开来。   程峰如他一直以来所打算的那样在做出国申请的准备,以他的成绩,申请出国是十拿九稳的,问题只在于有没有全额奖学金,以及能不能距离苏至清所在的城市近一点而已。   张俊超一贯老实本分的父母在儿子工作的事情上总算是动了一回心思,求亲告友地将儿子安排到了一家国资银行里。虽说职位不高,但总算是个铁饭碗,张家父母已经心满意足,天天只等动迁的消息出来,好给儿子换套像样的婚房。   对于舒扬自己而言,既没有明确的奋斗目标,也没有双亲安排好的生活,而未来要走那一条路更是无从得知。所幸,在大四上的时候,一直都格外关照他的苏至清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实习的机会——一家大型财经杂志的新媒体事业部想要通过经济学院的渠道招募应届毕业的实习生,表现好的话可能有留用的机会。   新媒体事业部的团队初创不久,他的工作也几乎毫无先例可循,甚至连他的分工都有些模糊。所幸他虽然论成绩并不起眼,适应一无所有的工作环境的能力倒是可圈可点。或许是他看起来还算合适,抑或者是团队主管想要把机会留给母校的直系学弟,尾牙宴前夕,他收到了留用的邀请……   菜很快就上来了,他虽然有些吃不惯,但口味却也并不是难以接受。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想和眼前那个人一起吃顿饭罢了,毕竟新年的这几天,陪伴周凌钧的大概只有他家那只猫。   “哪天回来?”周凌钧问他。   “年初五吧……”他说,“来学校呆两天再去公司。”   话一出口,他便注意到对方略带失落的眼神,恍然意识到那意味着整个春节期间,或许他们都没有再碰面的机会了。他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正欲说些什么来弥补,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哦,黄老板打来的,我接一下。”   他一向习惯把顶头上司叫做老板,哪怕对象是从周凌钧换成了新媒体事业部的负责人黄曜。新媒体团队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工作节奏也是完全漠视劳动法,周凌钧向来对此颇有微词。   “挂掉。”周凌钧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他们正经员工都休假了,他还要来call实习生……你不挂掉,我就给他打电话了。”   作为舒扬的校友,黄曜也算是周凌钧的师弟,周凌钧在面对对方的时候自然没有舒扬那般毕恭毕敬。不过舒扬显然不是在那样的威胁之下就会妥协的个性,向他做了个鬼脸就把电话接了起来。“黄老师,有事吗?”   “舒扬,实在不好意思,有紧急的事情需要你帮个忙……”电话那头,黄曜的声音有些焦急,“你能替我收集一下经院所有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经院老师……”他在心里盘算着事情的解决方法,“这个倒是不难,每个老师的邮箱和办公室电话在经院的网站上都有公开,写个小程序抓取一下就好了。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这个信息?”   “替我们写研报的分析师Lucy刚刚检查出怀孕了,她情况不稳定,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可能会有半个月的时间没办法工作,所以预定的稿件可能无法完成了……在这段时间里栏目需要有稿件顶上去。我已经让奚洁去联系杂志社的分析师了,但是第一次推送时间比较紧,恐怕来不及……”黄曜说,“我想联系一下经院的老师,问问他们手下有没有一些现成的短篇分析文章愿意推送,你有这方面的资源吗?”   “这方面的……资源?我想想……”打工真是越来越难,不仅要提供劳动力还要想办法提供资源,正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那个……老板,能不能做成专题的形式,比如说,几期之内介绍某一家上市公司的状况?”   “虽然没有做过,倒也不是不可以试试……”黄曜沉吟了片刻,问,“你是不是有合适的执笔人选?”   “是这样,我知道经院有一位老师手头有份现成的研究报告,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平台发表。如果我们平台可以推送的话,我可以试着说服他接受这样的发表方式。”   黄曜有些犹豫,“万不得已的话,倒也是个办法,但是你要知道,投资分析栏目需要的推送稿件和研究报告是两种不同的撰写方式,我们毕竟还是要考虑阅读量的……”   “内容过关的话,改写成适合公众平台推送的形式是不难做到的。”他耐心地尝试着说服对方,“我看过那份研报,包括了很多内容……我们可以挑选其中最合适的部分发表,这样几期下来之后,Lucy应该也就归位了。”   黄曜似乎有些被说动了,却还是将信将疑,“这份报告是谁写的?”   “他去年刚刚来经院,不过你们应该认识的……”他瞥了周凌钧一眼,后者已经从对话中听出自己已经被他卖了,表情中写满了无奈,“就是周凌钧。”   “周师兄?”黄曜一怔,随即大喜过望,“那内容上应该没问题了,你能负责改写吗?”   他没料到周凌钧的名字居然这么有说服力,事情一下子进展得太快,谨慎起见,他觉得有些事还是有必要事先和黄曜说清楚,“黄老师,我觉得你还是看一下报告的内容再决定发不发比较好,毕竟他接触过的杂志社都因为担心惹上麻烦不愿意接收……那份报告牵涉到上市公司的负面消息,发表之后可能会有些争议。”   “是哪一家?”   “聆思,聆思科技。”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黄曜开口道:   “你说之前没有平台愿意接收是吗?”   “是这样没错,所以……”   “发给我,我来挑一些合适的段落发表。”黄曜说。   一顿饭最终还是吃得七零八落,黄曜是个急性子,但凡要什么东西都是要求越快越好,而舒扬正巧也迫切地想要确认文章是否符合发表的标准。周凌钧打算叫服务员结账的时候,黄曜的回复就发了回来——标注了所有需要推送段落的文档,以及完成每一个段落改写的时间节点。   周凌钧把车停在了距离商场不远的地下停车库里,他们不得不在零下两度的气温中步行一阵子。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同来的时候一样,跟着距离他不远处的那个人在街上走着。不知是因为成功地救了场还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发表的平台,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在这一刻,他忽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新年的喜悦。   “黄曜这家伙,嘴上说得客气,用起实习生来倒是得心应手。”他听到周凌钧没好气地说,“年初七第一次看稿……占用法定节假日的意图也太昭然了。”   “你自己以前不也花式虐实习生。”舒扬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健忘,“黄老板都跟我们八过你在投行的事情,一年休息四十六个小时……连带着手底下的实习生也跟着你转。”   “舒扬?”周凌钧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再这样信不信我让黄曜辞退你?”   “那你跟他说啊。”他毫不在意,黄曜手底下只有三个正式员工和他这个实习生,负责维护微博微信app和其他大大小小的新媒体平台……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辞退他。   周凌钧拿他没办法,只得悻悻道:“反正你年初七就要交稿……我看你这个年怎么过。”   “说起这个……老师,”他犹豫了片刻,开口道,“要不我年初三回来吧?否则可能来不及交差……”   “随便你,”周凌钧不置可否,“如果我不在家的话就自己拿钥匙开门。”   对方明明先前听说他年初五回来一脸不高兴,现在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顿时有些不高兴,赌气似地说:“本来就是这样……我只是担心你把我的猫饿死,你不在就不在好了。”   “或者,来之前打个电话?”   他一怔,抬头看时,发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眼中是温柔的笑意。莹白的晶体恰在此时从空中飘落下来,一点一点,汇成了这座南方城市罕见的飘雪。 第十三章   “早啊CJ,有人送花啊?”   舒扬瞥了一眼隔壁工位上放着的那捧格外招摇的玫瑰花,觉得那玩意儿应该价格不菲。人称“CJ”的奚洁是新媒体事业部里除了黄曜的三个正式员工之一,负责app,微信和其他几个次要平台的运营,也算是直接带他的前辈。趁他还没坐定,奚洁飞快地把自己桌上的马克杯推到了舒扬面前。   “帮姐姐冲杯咖啡,乖啊。”   办公室里除了黄曜和舒扬之外都是女性,对于他这个长得清秀又一脸乖巧的小弟弟,她们总是抱着调戏的态度。他刚刚把外套挂到椅背上,见此情形只得老老实实拿起奚洁推过来的杯子,“老规矩?拿铁不加糖?”   奚洁已经进了微信公众号的后台,正在浏览日活统计数据,这是她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听到舒扬问,她头也不回地说:“嗯,老规矩。”   作为重度咖啡依赖症患者,奚洁平时没少让舒扬帮忙冲咖啡,他对此一清二楚,端着杯子就去了茶歇室。咖啡很快就冲好了,他把杯子端回奚洁桌上时,听到她低声骂了句:   “我靠!这些人都是脑残吧!”   奚洁向来出言火爆,办公室里的人也不怎么当回事。“怎么了?”他问。   “就昨天推送的留言啊,喏,你看。”   年初三回来之后,他一直忙于改稿的工作。周凌钧的遣词造句是严谨的学术风格,改写起来也费了不少功夫。所幸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象中困难,毕竟那份研报完成的全过程他都曾参与其中。终于,在他没有报酬的春节加班过后,公众号推送了第一篇周凌钧的研究报告节选。黄曜准确地挑中了那份研报中最合适的几个段落,而这样富有争议性的文章也往往更加容易吸引眼球,在推送发出后的几个小时内便达到了数千阅读量,这在他们这样一个专做行业分析的初创公众号而言是难得的快速传播。   被这样的效果所鼓励,公众号又接着推送了第二篇,阅读量稳步提升的同时,公众号的关注量也跟着水涨船高。就在昨天晚上,奚洁发出了第三篇推送,内容是前两篇的延续,各项数据也和预期的一样理想。听到奚洁这样说,他慌忙往她的电脑屏幕上看去。   只见留言中有不少质疑的声音,有说研究水平太差的,有说评判标准过时的,也有说他们对于互联网经济一无所知的,更有甚者直指他们收了钱专程抹黑上市公司,用词激烈乃至粗俗。他看得目瞪口呆:“前两次推送的评论画风好像还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是正面居多啊?是不是被水军盯上了?”   “哪里啊,前两期也是这样的,正常人如果看了之后赞成文章的内容就直接转发了,来后台留言的毕竟是少数,只有不赞同的才特别爱留言。你看得到的那些评论都是我筛选之后才展示的,当然是正面居多啦,”奚洁把那杯咖啡一饮而尽,满足地用纸巾擦了擦嘴,又重新对着镜子补了点口红,“平时发说好话的文章,也有不少买股票没挣钱的人跑到下面骂我们收钱洗白,像这种分析负面的内容,他们自然而然也觉得是收钱抹黑喽……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心里啊,人不收钱,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他心里有些慌张,“这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把那些乱喷的评论都删了啊。”奚洁一条一条看过去,选了其中几条合适的评论显示,随后把其他的全数删除,“哎呀……你知道吗,我认为微信公众号的评论由作者筛选后展示的功能真是个伟大的设计。”   涂了艳红蔻丹的纤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针对那些被显示出来的评论作了回复,看起来,刚刚收了一大捧玫瑰花的奚洁并没有因为看到那些负面评论而被影响了好心情,然而,舒扬的心头却顿时沉了起来。   “CJ,你说……我让黄老板刊这篇文章,是不是会给公司惹来麻烦?”   这是黄曜点头之后他最为担心的事情。传统媒体都不愿意刊登这份研报并不是刻意刁难,而是这份研报的内容的确会引来不小的是非。对方毕竟是一家上市公司,而新媒体事业部初创不久,黄曜的业绩压力也很重,出了这样的事情,黄曜那边要怎么交待呢?   奚洁一愣,随即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小朋友,你就是没什么社会经验,所以把这种事当真。做行业分析的媒体哪有不被人骂的?以前我在杂志社的师父说,他们那会儿读者还得特意写信过来批评呢。现在公众号后台打几个字就可以骂,岂不是更方便了?被骂多了也就习惯了。”   “这样啊……”   “你肯定不上股吧吧?有空可以去看看聆思的股吧啊,那里面的评论才叫一个三观尽碎,说中国上市企业搞不好就是因为有我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媒体,要我说,是因为有他们那种喜欢听故事的投资者才对……”奚洁看了看黄曜空着的办公桌,眼珠一转,“话说黄老板今天好像出差去了?你看你看,百度搜聆思科技,第一条就是……还有,你下午想不想叫一点点……”   到了傍晚,菜场里多是晚归的上班族,快要收摊了,挑选的余地也不怎么大,但多少比超市离得近一些。奚洁今天晚上本来就有约会,黄曜不在,她溜得比平时都要早,为了减轻负罪感,便也放了他这个实习生的假。   办公室到周凌钧家比起到学校更要方便,他也就养成了下班之后先去周凌钧家,顺便准备两个人和一只猫的晚饭的习惯。在此之前,周凌钧家的厨房几乎从不开火,全靠外卖过日子,他花费了不少唇舌才说服对方让自己试着做一顿饭,又试了几次才让那个不会做饭却一贯嘴刁的大少爷满意。   他按了楼下的对讲机,但铃声响了三四下,却没有人接起来。   ——这家伙又装死……   距离学校开学的时间还有一个星期,每到这个时间点,周凌钧大多是在家等开饭的,他见没人应答,正准备再按一遍,对讲机突然被接了起来。   “舒扬?”   听筒里的声音透着些疲惫,他心里一惊,“是我……你怎么了?”   没有应答,门在嘟地一声后被打开了,旋即那一头便挂了电话。他察觉到事情不对,忙不迭地提着大包小包上了楼。房间的门开着,周凌钧正坐在书桌前查看邮件,看到他进来,周凌钧立刻关了邮箱软件的界面,但他还是瞥到了那其中的几个字。“那是?”   “写邮件来发泄怨气罢了,行文混乱,逻辑不通。”见瞒不过他,周凌钧索性从座椅上站起来让他看,“估计是看到你们推送下面有署名,从经院网站上查到邮箱,废件箱里更多……删了一下午,真是浪费时间。”   他坐到电脑桌前,抓起鼠标便点开了那封邮件,那封没有署名的邮件一开头便是加粗标红的“行为不端,人品败坏”八个字,而在邮件正文中更是用尽了恶毒的词句进行人身攻击。信中将周凌钧在任教前的经历查探得一清二楚,想必是下了不小的功夫,偏偏周凌钧早年间并不是个检点的人,要论被黑的素材,实在是丰富得很。他看着看着,握住鼠标的手颤抖起来:“这是……聆思的人发过来的?”   “聆思好歹也是家上市公司,哪怕写匿名信也不可能写得那么没水准……”周凌钧不屑一顾地说,“看邮件的内容,这个人应该是买了不少聆思的股票。”   “你是说这个人是……散户?”他难以置信,“可是散户看到这些难道不是应该尽快清仓吗?”   “……你还是太单纯了,”周凌钧叹了一口气,“你还不明白吗?聆思不是以往那种操纵股价的企业……他们只是负责放出消息,然后找合适的时机减持,真正把聆思的股价哄抬起来的,正是市场本身。戳穿了这一切,就是戳穿了那些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已经入场的人是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几个月来,他始终觉得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但现在看起来,投资者却并不领情。当整个市场都在看好一支股票的时候,这样的负面消息无异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的想法错了,他们被看似光鲜的利好消息欺骗了,他们手里的股份实际上一文不值……然而,在这个时候,人们憎恨的却往往不是那个罪魁祸首,而是导致自己的梦想破灭的那个人。   “你明明是想要让他们不再上当受骗,他们怎么能这样说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明明是个……是个很好的人……”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只剩下压抑着的抽泣声,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站起身准备去找抽纸盒,周凌钧突然一把抱住了他,轻声说。   “那些事情的确也是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的,因为这些事情被骂早就习惯了……别哭。”   虽然已经认识了很久,但那是他们第一次有那样亲密的举动,他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以及心跳的频率。   半晌,周凌钧终于放开了他,他尚未回过神来,抬头望去,只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与平时好像都有些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奚洁桌上那捧艳丽的玫瑰,他的心跳陡然间加速了,今天这个日子,是情人节……   正在这时,一阵旋律吊诡的音乐却突然在安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周凌钧一怔,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源头望去:“电锯惊魂……你的电话。”   “啊,那个……”   气氛一下子急转直下,他心里虽然有些怅然若失,还是手忙脚乱地接起了电话。黄曜出差了,而学校也没有开学,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打给他。“喂……CJ?是你?你不是去约会了吗?”   “对,我现在是在约会,所以我要你帮忙……”奚洁的声音中隐约听得出几分怒意,“舒扬,你现在方便吗?赶快替我登微信后台看看,确认一下昨天晚上的头条推送是不是被删帖了?”   昨天晚上的头条正是关于聆思的推送,他心里一惊,慌忙登陆了微信公众平台,只见后台的通知栏中赫然出现了几条违规处理通知,告知他们昨天的推送因为违反规范已经被删除处理,不仅如此,关于聆思的前两条推送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我看了,这个系列的文章都被人举报了,”他回答,“前两条也被删了。”   “我靠!才推了一天就被删帖了!老娘平时投诉那些抄袭狗营销号怎么没见他们处理得那么快?”   听得出奚洁是真的光火了,连用词也陡然变得画风粗犷了起来。他慌忙安慰道:“CJ你别生气,我先申诉试试看。”   “哎呀你不知道,申诉一般都没什么用的,别白费那个力气了……”奚洁犹自气愤难平,“狗日的鹅厂!”   他参与公众号运营也有几个月了,自然知道奚洁说的是实情,但多少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先试试看吧。” 第十四章   正如奚洁所预料的一样,舒扬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的申诉理由并没有能够扭转他们被删帖的状况。抱着希望等了数日之后,平台只是慢吞吞地回复称之前的删除并没有错误便将他们搪塞了回去。不仅如此,其他主要平台的相关内容也接二连三地遭遇了删帖的命运。   “他娘的,说我们发布的内容当中有不实信息……”奚洁坐在写字台上,用手中的花瓶重重顿了一下桌子,“我们发的内容都是依据聆思自己的年报来的,他们是想说聆思发布的年报信息不真实吗?啊?”   “CJ你先把凶器……哦不,花瓶放下来……”   一杯咖啡已经无法平复奚洁的愤怒了,刚戴了没几天的求婚钻戒也是一样,舒扬生怕她一生气把那个看上去就很沉的花瓶砸了,慌忙接了下来,把那捧依然鲜艳的玫瑰重新插好。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新媒体事业部还是在报告上署名的周凌钧,都已经在网上被骂了个天翻地覆。一开始,舒扬有些受不了那样铺天盖地的声音,但被骂得久了,倒也渐渐习惯了漠视那些事情的存在。或许正如奚洁说的那样,做行业分析总免不了被骂,骂多了也就习惯了。比起那个,删帖才是他们更大的敌人。传媒出身的奚洁对于负面舆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但是碰上删帖也只能无语问苍天。   “我们辛辛苦苦做内容,被借鉴也只能憋着,他们倒好,一投诉一个准?啊?你说说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天理了?”   “上次那条抄袭的最后不是找到渠道联系他们删除了吗?谁又惹你了?”   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奚洁一怔,飞快地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回到椅子里摆出认真工作的姿势,一边张开五指敲着键盘,“黄老师出差回来啦?黄老师有事吗?”   “有,我觉得你再过不久可能要花式请假。”黄曜瞥了一眼她故意伸到他眼皮底下的钻戒,叹了一口气,“能不能尽量安排到舒扬正式入职之后?”   “那当然!”奚洁一口答应下来,“不过黄老师你看,虽然没正式入职,人家小朋友工作得那么勤奋,和正式入职也没什么区别的,你说是伐啦?”   “啊?我下个学期……”舒扬刚想说自己下学期要抽出时间来写毕业论文,就感觉到奚洁按在他肩上的手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力道,“下学期……也会尽量每天来的……”   “你看你看,不要刻意区别对待实习生嘛。”奚洁满意地端起了舒扬桌上的茶杯,“乖,姐姐去给你冲咖啡啊……”   看着奚洁走的时候那一脸灿烂的微笑,黄曜不禁感叹现在的小年轻着实有些难带。“你们刚才是在说被删帖的事情?”   “嗯。”舒扬的心情刚刚才因为方才的插曲缓和了些,听他提起这件事,顿时又沮丧了起来,“果然,那份研报最后还是发不出来啊。”   做的内容被删帖固然让他沮丧,但被删帖本身却并不是最让他感到难过的事情。一路走来,他亲眼目睹了周凌钧在这件事之中所付出的心血和承受的压力,也看到了研报完成之后无处发表的窘境。因此,他格外地想要找到途径进行刊发,黄曜首肯的时候他甚至一度喜出望外。然而,最终却还是免不了被删帖的命运……   “谁说发不出来?”黄曜反问道,“不是已经发出来了吗?”   “您是说之前发出来了?”他有些错愕,“可是最后还是被删了……”   “刊发的意义在哪里?是为了被人看到,不是吗?”黄曜说,“那三篇推送的数据都很好……有几万人看到了这些内容,虽说最后被删除了,但是已经有很多人得知了这个信息,也知道了这家公司的问题,这样的话……周师兄的目的也就达到一半了。”   “话虽如此,但推送之后的反响好像也并不好……”他仍是闷闷不乐,“读者似乎都认定那是收钱黑上市公司,猜测我们可能是竞争对手收买用来抹黑的……”   “给公众一段时间去接受这件事情。”黄曜鼓励似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听周师兄说你也参与了撰写?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你以为我为什么敢于把这篇研报做成推送?”   “为什么?”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黄曜顾念师兄弟情分,抑或者是出于情怀之类的原因。   “聆思科技……已经被背后的金主抛弃了。”黄曜说,“圈子里的人都或多或少知道这件事,我想周师兄心里肯定也有数。”   “什么?”听说内幕消息的惊诧一瞬间战胜了低落,他这才明白周凌钧为什么一直告诉他“静静等待转机”,“可是那家公司……目前看来还是很光鲜。”   “因为造就今天这一切的不是背后的金主,而是市场自己,要让市场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很困难的……但市场上的资金总量有限,泡沫总会有破灭的那一天,或早或晚。”黄曜说,“舒扬,给市场一点时间来消化掉自己制造的泡沫。”   “嗯。”   虽说仍然前路渺茫,但黄曜的话让他多少也看到了事情的希望。他转回工位上,刚刚启动了显示屏,手机又响了起来。虽然没有保存过联系人,但他认得,那是程峰在北京的手机号。   “喂?峰哥?年过得还好吗?你还在北京?什么时候回来?”   “这年过得……唉,别提了,他们成天唠叨这个唠叨那个,听得脑袋都疼了,都不敢呆在家里,这不,现在还躲外头呢……”听他嘘寒问暖,程峰立刻抱怨起来,“算了,这个我回来咱再慢慢说啊,舒扬,我看你们公众号的推送了……是这样的,我在北京的一个发小认识《财经》的编辑,你替我问问周凌钧……他愿不愿意把那份报告发在《财经》上?”   虽然程峰让他征询周凌钧的意见,但他知道,后者是不可能不同意的。作为业内最具权威性的研报平台,在《财经》上刊发,无疑是对于报告内容价值的高度肯定。而通过内部渠道联系,又比常规的途径来得更加事半功倍,程峰还没有回校,那份报告就被排版修订,挂在了《财经》旗下的各个平台上。而当他出现在寝室门口的时候,报告的内容已经在市场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开学在即,烧烤店里也是人满为患。桌上的菜已经吃了个七七八八,老板娘把又一瓶啤酒拿给他们的时候,舒扬和程峰都有些唏嘘——毕竟,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庆祝他们的重逢。   “一晃眼都四年了,我还记得你第一回 来这儿的时候看了好久的菜单,扭扭捏捏就是不肯点菜。”程峰边给自己和舒扬满上啤酒一边说,“我那时候还觉得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一顿烧烤都舍不得花钱,后来才知道,你那时候一个月就进账六百块。”   舒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头想想,那时候为了省钱,错过了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我那时候也傻了吧唧的,完全不能体会你的处境,”程峰说,“不过刚刚来念书的那会儿……谁都挺傻的。”   “谁说不是呢。”   舒扬端起啤酒,望了望窗外的景象,人来人往的园区步行街上,几个一看便是大一的学生正七嘴八舌地讨论该去哪儿吃饭,那些看似流水账般日常的东西,如今竟也开始了谢幕的倒计时。   “再过几个月,要吃这顿饭恐怕就难了。”他喃喃自语道。   而要想回到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日子,已经是不可能了。程峰知道他的心思,一时间也沉默了,屋檐上停留的麻雀恰在此刻扑棱棱飞起,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说起来,你申请得怎么样了?”舒扬问道。   “offer是拿了几个,最想要的那个还在等回音,”程峰回答,“至清要去那个学校读博,想着能尽量在一块儿吧……希望能成。”   “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尽人事听天命就好,我还打算以后要是去美帝来你们家蹭饭呢。”舒扬拿起杯子,和程峰面前那个酒杯碰了碰,“还剩最后一点了,干了干了。”   “借你吉言。”程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把老板娘叫来结账。“说起来,你工作怎么样了啊?黄老板还天天拉着你们一块加班呢?”   “别提了,差点还没入职就被人骂死……托你的福,终于洗了点收钱写黑稿的嫌疑。”   《财经》在业内的权威性说一不二,那份研报见刊后,对于专业性和报告内容的质疑在圈内都少了不少。舆论永远是随波逐流的存在,当一种观点在公众号上推送的时候,人们会认为那是带有立场而恶意污蔑,然而当同样的观点在业内权威度说一不二的平台上发表的时候,却被认为是高瞻远瞩的风险提示。   “说到这个,今天聆思的股价暴跌……都快跌停了。”程峰说,“一篇报告搞倒一家上市公司……周凌钧这一波操作,绝了。”   “要是没有你帮忙,那份报告恐怕现在还在压箱底呢,”他由衷地说,“峰哥,你帮了这个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都这么多年交情了,客气啥。”他这样一说,程峰倒是面露愧色了,“一百二十三,每人六十一块五,你等等我找找……”   他眼看程峰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没能凑齐那个数字,“没现金了?算了,这顿我请吧。”   “那怎么行!”程峰脱口而出,但舒扬没等他反对,便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账结了。   “就当是谢谢你了,《财经》的中介费……”他笑道,“哎呀,这么一想,我大概欠了你好多顿烧烤。”   见此情形,程峰也笑了起来:“想这些干什么……慢慢请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寝室,冬去春来,风中的寒意已经消退了不少。两个人都有些喝醉了,一片漆黑之下,学生宿舍门前的红色LED屏亮得有些刺眼。经过D区门口时,门卫忽然叫住了他们。   “16号楼304的程峰吗?有你的信,好像是从美国寄来的。”   被酒精灌得晕晕乎乎的大脑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舒扬还没缓过神来,程峰已经抢先一步上去从门卫桌上拿过了那封信。   “是那个学校寄来的!”   程峰撕开信封的手微微发颤,连带着舒扬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兮兮地注视着程峰手里的那页纸,仿佛要用视线在上面烧出一个洞似的。程峰看了那封信,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峰哥,到底怎么样,你倒是快说呀!”   “没事……”程峰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只是……太高兴了……”   他分明看到那个从来便是一副坚强模样的室友脸上有泪水划过,那一刻,他仿佛突然感受到了已经阔别许久的春天。 第十五章   “一季度我国外汇储备规模进一步下降……”   雨刮器在眼前有节奏地晃过去又晃过来,舒扬抱着包坐在副驾驶上,没过多久便有些昏昏欲睡,收音机里播放的晚间财经新闻越来越听不真切,好像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实在觉得困就先睡一会吧。”周凌钧看了一眼后视镜中他的模样,说。   “不要,回去还得写论文开题呢……第三周就得交了,老金很看重时间节点的。”   他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重新在位置上坐正。开学之后,毕业论文也已经需要开始着手准备了,而他的论文导师正是让金融系学生都闻风丧胆,连周凌钧和黄曜都领教过的金旭昌。这下子,黄曜倒是真的不好意思再让他加班了,但眼看他手头负责的事情越来越多,而新媒体事业部又迟迟没有进其他的实习生,纵使有心早走,也来不及把手上的事情做完。下了班能有人专程来接而不是去挤末班地铁,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有些时候,他会弄不清楚他和周凌钧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师生,朋友,抑或是合作伙伴。论见面的频繁程度他们几乎是每天一次,而他们彼此也都不排斥那样的距离,然而,每当他以为事情就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时间长了,他便也不再试图去弄清这件事,而是任其自由发展。   “你如果这个学期一直要保持这样的节奏,身体迟早会垮的。”周凌钧半催半哄似地说,“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对方温柔的语气让他的精神放松了下来,点了点头,把座椅靠背放平准备小歇片刻。周凌钧见状,主动把晚间新闻的音量调低了一些,正在这时,他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听到那个词,他瞬间睡意全无,从椅子上坐起来,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   “今日,A股三大股指低开低走,聆思科技等一系列权重股跳水,带领指数下挫,个股方面,聆思科技暴跌6.05%,盘中一度逼近8%,其他权重股……”   “今天又是暴跌啊……”   自那份报告刊出以来,聆思的股价一路下挫,较之年前的顶峰时期已经下跌了逾三成。与此同时,网络上也是一片哀嚎,咒骂和攻击比比皆是,而那些大多都是来自于聆思的投资者。只是与上一次不同,他已经学会了不去在意那些事。   受到权重股暴跌的影响,这些日子以来,股指的表现也令人沮丧,这其中,中小盘股指首当其冲地受到了冲击。往日里,中小盘指数多少都是在起起伏伏之中前进,但在这几天却一路走低,丝毫没有回调的意思。标杆股聆思尚且爆出了这样的负面,市场对于中小盘的信心大大受创,资金纷纷流向了其他领域,这一切对于原本就在下跌期的中小盘指数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财经》的影响力真是非同凡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做成那个样子。”   “你知道吗,打工的把自己当成老板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周凌钧没好气地说,“都还没正式入职就操这份心。”   “切,你有资格说别人吗?黄老板还和我们吐槽过你……”   “舒扬?”周凌钧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再和我提你们黄老板试试?”   这种威胁他早就见得多了,根本不担心会有什么报复,“怕你啊,黄老板黄老板黄老板……”   他凑近了对方,故意挑衅似地重复了三四遍,周凌钧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被那样的眼神注视,他忽然气焰全失,心跳加速起来,周凌钧伸手,却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你真的很讨厌啊。”   那并不是想象中的拥抱或者亲吻,但他还是一瞬间满脸通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缩回了副驾驶座上。   “说起来,这次还真是欠了峰哥很多很多顿烧烤……要不是他帮忙联系了《财经》的话,聆思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顺利解决。”   “也许吧。”周凌钧不置可否,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并没有预期之中的那份欣慰。“为什么这么说?”   “你觉得会去看《财经》的投资者能有多少?而真的按照上面的说法去做的投资者又有多少?”周凌钧反问,“聆思的问题,根源并不在公司内部,而是追捧它的那些人……只要市场仍然愿意为一个又一个白日梦买单,这样的事情就会层出不穷,现在这样的局面,聆思只要宣布停牌,一段时间以后,等热度渐渐平息了再重新发布资产重组的利好,还会有其他的人前仆后继地涌进来的……直到它自我毁灭的那一刻。”   “那……那这么说……”他怔住了,“我们做的这些事,其实都……没有什么用处?”   “也不能说全然没有用处,聆思的股价能够攀升到今天,杠杆盘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聆思这样股价起伏大的股票,有不少人会采取举债买入的方式,最近的跌幅之下,那些三倍乃至四倍杠杆的场外配资盘应该已经大批退场了。”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报告刊发之前四倍杠杆买入,现在应该已经血本无归了吧……”   他又想起了江冉,那个永远没有能够踏过二十岁门槛的兄弟就是用了四倍配资。讽刺的是,曾几何时他无比怨恨导致了这一切的那些人,但他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是将千千万万和江冉处境类似的人推上了绝路。   研报的信息虽然错综复杂,但细究起来,分析所用的那些工具无外乎常人的逻辑。在写报告的过程中,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那样简单而昭然的问题,那么熟谙财务报表的江冉却始终毫无觉察?他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最终却只是得出了那个令他难以置信,却唯一可能的答案。   ——江冉并不是发现不了,他只是相信会有后面的人来接盘罢了。   在二级市场上,永远不缺各式各样的冒险家,只不过那其中的一些比另一些处于更优势的地位。而所有冒险家的共同点就是,永远都在乐观地相信自己并不是那最后一棒。各式各样的欲望汇在一起,最终酝酿出了那一株枝繁叶茂的恶之花。   “金融市场上,永远都是有人输得一败涂地,有人赢家通吃。”周凌钧说,“用配资盘进了聆思科技的人固然已经血本无归,但用杠杆做空中小盘股指的人,现在大概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是啊。”   外面的雨还在持续,广播里不断转述着发生在这一天内的各种消息,这一夜和每一个晚上一样,有数不清的人即将一夜暴富,也有更多的人即将倾家荡产走上不归路。也许,当资金变成了账户上的一个数字的时候,往往会让人忘了它在真实世界里是怎样的沉重。只有当一切全部终结的那一刻,参与其中的人才会亲身感受到资本游戏残酷的獠牙。   车下了高速,随后驶入了通往学校的小路上,天色很暗,周凌钧特意放慢了行车速度。正在这时,后方的一条暗巷之中,一辆车突然冲出,迎面向他们撞来。   “老师,小心!”   惊呼声在耳边响起,那辆车车速很快,事出突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周凌钧下意识地一打方向盘试图避开那辆车,却还是慢了一步——对面那辆车重重地撞在了副驾驶座上。   他看到身边的景象,霎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舒扬倒在座位上,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来,那张平日里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已经没有一点生机。另一辆车的车头深深陷入车身里,而车门已经严重扭曲变形无法打开,他探了探身边那个人的鼻息,用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拨打了救援电话。   “舒扬……你……你没事……你……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警示牌在狂风中被立了起来,冰冷的雨水不断打在身上,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那些话,不知是为了安慰对方,还是干脆是在安慰自己。灯已经无法亮起了,车内昏暗,他看不清舒扬的具体情况,只能努力回忆着那些急救常识,小心翼翼地把后者扶起一点,把外套垫在对方颈下打开气道,或许是听到了他在和自己说话,舒扬睁开了眼睛,拼命挤出一个示意他安心的微笑。   “老师……”   舒扬气息微弱,右侧的身体已经被殷红的血液浸透,他心急如焚,然而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流逝。   “别说话了……保持呼吸顺畅……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了微微发颤的喃喃自语,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道路援救的速度会如此之慢,而等待的每一刻都有可能把那个人从他身边永远夺走。浑身已经湿透,唯有手心感觉到那温热的液体,那个已经在数不清的白天和黑夜里心心念念想了无数遍的少年正躺在距离他最近的位置,他曾经以为那样的日子还很长,而他迟早有一天能够迈过那一步——但他现在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要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有一件……有一件事,我……一定……一定要……告诉你……”   舒扬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像每说一个字就要用尽全部的力气,但望向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老师……我……我喜欢你。”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当真的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一番情形,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到过当这一刻真的发生的时候,一切却如同一场最为拙劣的狗血剧——令他痛彻心扉的一幕狗血剧。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喉头发涩,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胆怯得可笑。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他想要再说些什么把那一直以来没有能够说出来的那句话补完,却已经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手指探到了对方温热的掌心,他慌忙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好像是生怕丢失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十指终于相扣的那一刻,舒扬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我也……知道……”   下一刻,他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失去了力气,一点一点,仿佛将他的灵魂也一并抽离了身体。他就那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红蓝相间的急救车灯在他身后亮起也浑然不察。 第十六章   急诊室的红灯在不远处闪烁着,自从舒扬被推进去以后,那扇大门就紧紧地关了起来,在那张长凳上,周凌钧已经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但那扇门仍然是没有要开的意思。   被雨淋湿的衣服还没干透,那应该是让人感到很冷的,但他却完全感知不到那样的情况。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刻十指交握的温度,温暖得竟有些发烫。   他察觉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那张与舒扬同样带着几分稚气,此刻却满是怒容的脸。   “你来了。”   他看了程峰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我为什么不能来?那是我室友。”   程峰本以为这样的语气会激怒对方,但出乎他的预料,周凌钧却毫无反应,他瞥见对方的眼神,那让他没来由地心里发毛,他怔了怔,挑了个和对方相对的位置坐下。   “至清替他办手续去了……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此时此刻,身为班导的苏至清是他们之中唯一能够名正言顺地做这一切的人,“肇事的车主轻伤,说是受惊过度,暂时需要住院,不能接受调查……他妈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不过监控头显示他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冲出来的,学校应该也会介入……他能装病一时,不能装病一世,这牢饭他是吃定了。”   他见周凌钧还是默不作声,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听说那个人在聆思科技的股票上亏掉了全部积蓄,他知道你就是暴跌的罪魁祸首,想要报复你,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你的车牌号,想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呵呵,”程峰冷笑道,“结果他没事,你也没事……有事的是舒扬……是我室友!是我的兄弟!”   周凌钧终于开口:“那也是我的学生……是我……是我爱的那个人。”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一般。程峰注视了他许久,咬紧了牙关。   “呵呵……爱?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心里从来装不下那个字。你现在成功了,你用一篇报告把那家公司搞倒了,自己也在圈内出名了……你亲手把你说你爱的那个人害死了……你现在满意了吗?你心里也会有后悔吗?”   “是你……是你在后悔。”   周凌钧坐在角落里,程峰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那如他记忆中一样淡漠的语气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念头好像已经暴露在X光机下一般无所遁形,他不由得感到恼羞成怒。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应该感到后悔的是你!你倒是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后悔?”   “你在后悔,程峰,是你在后悔。”   好像没有感知到他的怒气一般,周凌钧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一下子怔住了,待回过神来之后,语气益发激动起来:   “是!我是后悔了!我后悔去年这时候就应该劝他别去上你的课!我后悔那时候没有告诉他们让他们来把你永远封杀!我后悔我给你机会和他走得那么近!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   思绪大乱之下,他已经口不择言起来,三年半以来一同经历过的一切种种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不断闪过——初来学校报到,军训时受的伤,上过的那些课,夜晚空空荡荡的体育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时路人别扭的眼神,清晨时分的越洋电话,归国后重逢的喜悦,还有那仿佛永远也不会打烊的烧烤摊……   “……你就不会一不小心,让他被卷入你安排得完美无缺的计划中,对吗?”周凌钧突然问。   那句话让他瞬间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听到对面的长椅上传来周凌钧漠然得有些冷酷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在今年一月份之前,重仓持有聆思科技的基金中,有一支家族信托?如果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那支家族信托的委托人是谁……程永严,程老先生,那是你的祖父,对吗?”   他僵在椅子上,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对方虽然是在询问,但那语气却像是十成十的确认。   “先前我听他说,你找到了渠道发表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我还记得你那天晚上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不能出警,然后亲眼看着我销毁了所有的资料……”周凌钧说,“最后我猜,你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在投资股票的时候,管理人通常会同时会开一手股指期货空单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一来,万一市场出现了异常波动,在股指期货上的收益就可以对冲股市的损失。当然,也是可以通过控制买入和卖出的时间节点,让两者同时做到盈利的,如果操盘手的判断足够准确的话……或者说,有人刻意制造了那个‘异常波动’的话。”   “你……”   程峰的喉头动了动,终于艰难地开口道。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周凌钧回答,“报告刊出去之前……你要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有些内情不过是公开的秘密。”   “那……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刻意被你利用?”周凌钧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无论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都有义务亲手和当年的一切做个了结——和当年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凭着小聪明和手段可以在名利场上,在资本游戏里左右逢源的自己,做一个了结。”   他忘了反驳,也忘了方才那副剑拔弩张的情绪,静静地听着面前那个人的自白,因为他发现对方所描述的那个角色他实在太过熟悉了。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刚刚被引荐给父母时的周凌钧,但他旋即发现,那种熟悉感竟宛如自己镜像中的倒影。   “身在这个游戏里的人总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才是最熟谙游戏规则的人,自己才是最后的那个赢家……但是我们都错了,没有人能够仅仅凭着自己的力量永远获胜,真正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是你们,”说到这里,周凌钧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他们。”   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对方静静坐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他沉默了片刻,喃喃开口道:   “我听至清说,舒扬的情况不太好……右侧肋骨骨折,头部外伤休克,哪怕命救回来了,也可能留有后遗症……肇事的那个王八蛋已经倾家荡产,烂命一条,也没有什么可以赔偿的,他……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今后……”   他已经无法再去想象后面的事情,但周凌钧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只要能救回来就好。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他……永远。”   他惊讶地注视着对方,好像他从来不认识周凌钧似的。   “你居然……居然真的……”   视野中的某个光点突然暗了下去,急诊室的灯在这一刻灭了。   他猛地冲到那扇门前面,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汗珠,这时,他看到周凌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那盏灯熄灭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些脱力,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宛如已经看破一切般的平静。   门开了,病床被推了出来,他看到舒扬躺在一片纯白色的被褥之间,神态安详得好像只是在寝室里的又一次午睡。   那块白布没有盖在脸上。   “谢谢苏导。”   饭盆放在床头柜上的时候,舒扬对苏至清道了声谢。   “行了,客气什么,快吃吧,今天是最后一顿病号饭了。”   向来省心的他在毕业前夕终于给苏至清添了一回麻烦,而且麻烦还不小,半个月来,苏至清几乎天天都奔波在医院和学工部之间,所幸他恢复得很快,虽说纱布还没拆,但在床位紧张的三甲医院里,这样的情况已经足以被赶回家卧床静养了。   “住院费用报销的事情我已经替你问过了,出院以后拿单据去校医院结算,单据都在我这里,你受伤还没恢复,行动不方便,回头把你的学生卡和银行卡号给我,我去帮你办理吧。”苏至清边说边替他把床抬起了一些让他方便腾出手来,“金老师知道你的情况了,他说论文开题可以晚点再交,黄老师那边也跟他说了最近没办法去实习……不过好像黄老师已经知道了,他让你安心休养不要想其他的事。”   “哪怕不去想,那些事也放在那里啊……”他苦笑。   恢复的程度已经算是不错,但是在他看来却还远远算不上理想。时值最后一个学期,有太多的任务需要完成,论文,工作,三方协议,离校手续……还有,让他有些放心不下的那个人。   “对了,峰哥最近怎么样?”   “他很好,”苏至清回答,“他每天都来问起你的情况,听说你不回寝室,还想来探望……我让他等你情况稳定一点再说。”   “这样啊,”他望着碗里的白粥出神,“那个……别的事情呢?他有没有按时吃饭?情绪好吗?”   空空荡荡的寝室里,如今只剩程峰一个人,而对方向来便要强得很。照程峰的性子,遇事恐怕不一定会去找任何人求助,那么已经过惯了之前那样的日子的程峰……   苏至清沉默了一下,“他会捱过去的……我会看着他。”   那种若有所指的语气让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有些吃不准苏至清是否真的清楚他想说的事情:“那个……他现在的处境……”   “他没有和我提起过,大概是怕我知道了以后会难过吧……”苏至清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笑着,但那笑容却有些伤感,“他真是个傻瓜……他难道不知道,班上的学生谁在做什么,遇上了什么事情,班导多半都是知道的……更何况是他。”   他有些惊讶,因为他看到了苏至清脸上那副百感交集的神情,那是一种千帆过尽之后终于看破了喜怒哀乐的模样。病房门上的把手恰在此时转动了起来,苏至清察觉到那样的动静,站起了身。   “他来了,大概是来接你的……出院的手续已经办完了,你们慢慢聊吧。”   说罢,他背起包,和刚刚进门的周凌钧打了个招呼,随即从那扇门里走了出去。周凌钧注视着苏至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问舒扬:“你们聊什么了?”   “峰哥的事,”他心中感慨不已,“他们这样,等去了美国会不会……”   “程峰吗?”周凌钧叹了口气,“反正,技术层面上的事情,他是安排得很妥帖的……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办法,自然比你能想象的多一点。” 第十七章   钟敲十点,舒扬终于看完了文献。车祸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就是难以像先前那样维持高强度作业,他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休息片刻才能避免那阵头疼欲裂的感觉。   刚刚出院的那段日子是最难熬的,伤痛本身所带来的痛苦伴随着各种毕业事宜进度的滞后,这一切都让他时不时处于焦虑和情绪低落之中,所幸,周凌钧的陪伴让他多少安心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他能够逐渐感受到体力正在慢慢恢复,而晕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无比幸运。他正准备关机,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了对话框。   “中期报告老金已经签字了,明天我拿来给你,你明天会去复诊吗?什么时候方便过来?”   程峰第一次来探望时,他向对方吐露了对毕业论文的担忧,适逢那时候正是开题报告的尾声,程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毕业论文也挂到了老金的名下方便互通有无,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重拾了如期毕业的信心。   “已经不用复诊了,什么时候都方便。”   他敲完那一行字,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刚刚准备起身,家里养的猫就蹑手蹑脚地踱了进来,养了一年有余,它俨然已经成了这屋子真正的主人,连走路都带着几分巡视的姿态。   “Ricky,过来。”他招了招手,那只猫便跳到他的膝头上,“好沉……你现在重了好多,刚来的时候你可还是个瘦子。”   关于猫的命名,他和周凌钧曾经有过争议,最终还是按照周凌钧的意思,用了那么一个听上去充斥着浓厚的资本主义气息的名字。虽说他身担首席铲屎官的大任,但对方却是买猫粮的那个人,正如在很多其他场合一样,在这件事情上,依然是资方说了算。   周凌钧应酬去了,今晚家里只有他和Ricky,后者躺在他膝盖上,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换了铲屎官的人选就食欲不振。舒扬卧床静养的这段时间里,一贯养尊处优的周凌钧终于开始试着照顾两个人和一只猫,从一开始看着教程熬粥到变着花样准备一日三餐,乃至于现在快要取代他首席铲屎官的地位……想到这里,他差点心都要碎了。   “算了,沉就沉吧,只要你不坐在他腿上……”他话刚出口,就想起几天前Ricky已经坐了一回,只得悻悻道,“好吧,坐也可以,但是不许让他揉肚子……”   在他的抚摸下,Ricky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躺成了一团。他顺手划开了手机锁屏,把所有肉眼可见的红点全部都点了一遍。在晒结婚证的照片下,奚洁回复了他一句话:   “赶快回来,我可是打算下个月给你发喜糖呢。”   车祸之后,新媒体事业部的成员来探望过他几次,而奚洁和他的互动向来最为频繁。婚期临近,她的言谈举止中无时无刻不在向周遭的所有人散发狗粮——不过,他现在可不吃这套。如果不是觉得那太过高调,他或许会晒得比她更频繁。只是以前在宿舍的时候,他们这些单身狗总是诅咒那些秀恩爱的分得快,如今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多少有点害怕那样的事情成真,毕竟,现在的一切着实得来不易,乃至于幸福得让他有几分不真实感。   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各式各样的风波依然围绕在周凌钧的身边。来自聆思科技的反击很快就蔓延了过来,公告澄清,发布回应,媒体造势,扬言起诉……他出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凌钧都不怎么给他机会接触新闻的机会,以至于当他知道对方曾经经历过这一切的时候,事情竟然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他竟未曾从那个天天忙于照顾他的人身上窥得分毫……在面对各式各样的恶意之际,周凌钧总是比他要淡然很多。   股价接连下挫之下,他曾一度非常担心像那天晚上一样的事情会再度发生在周凌钧身上,这样的担忧进一步加重了他恢复期间的焦虑,但是,对方却让他大可放心。   ——聆思不会让这样的状况持续的。   很快,正如周凌钧之前所预料的一样,聆思便宣布了停牌,直到今天,k线图上仍然是一条不高不低的灰线。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里,人们永远都是健忘的,几个月来,当先前的风波被其他新的热点新闻取代之后,聆思再度发布了利好——进军人工智能领域。一时间,市场普遍开始看好这次复牌之后的股价,而全然忘记了,这一类试水热门领域的利好消息,每年都会在聆思的发布会上以精美的PPT形式出现。   一旦重拾了信心,人们便不会倾向于选择那些过激的行为发泄愤怒。就这样,伴随着市场信心回暖,围绕着他们的风波也逐渐烟消云散。一切仿佛又恢复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只除了留给他们这些曾经亲涉此事的人一段互相鼓励着走出阴霾的回忆。   他也曾怀疑过,既然是这样,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在奚洁看来,这件事情却要乐观许多,也不知道因为媒体出身的她看待问题的视角不同,还是心中满怀幸福看什么都充满希望。   “当然有意义了,在这件事情之前,这样的套利模式从来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但经过这件事之后,市场多少也会有所警觉的……媒体的作用之一不就是提供更多的信息给公众吗。”   客厅里的钟又敲响了,十点一刻,他正寻思着周凌钧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就听到了楼道里电梯到达的声音。或许是已经预见到了舒扬会赶自己走,Ricky敏捷地一跃,从他身上跳下来,养了这么久,这只猫也快成了精。   他连忙跑去开门,周凌钧进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车祸之后,那个位置多了一条不深不浅的伤痕,所幸那伤痕并不明显,只有周凌钧见过愈合前那副可怖的景象。   “对不起,回来晚了。”周凌钧柔声问,“吃晚饭了吗?”   “嗯,”他点点头,“见到黄老板了?”   今天的饭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给黄曜牵线,因为聆思的事情,新媒体事业部的知名度和曝光率都得到了提升,也因此开始逐渐进入了业内投资人的视野。不久前,有熟人来找周凌钧了解新媒体事业部的情况,对方背后是一家在媒体创业领域颇具影响力的创投机构,想要试着与他们寻求合作。   “见到了,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和黄曜见过面了。”周凌钧的语气颇为感慨,见他坐了下来,舒扬也便跟着坐到了沙发上。   “那……事情谈得怎么样?”   “聊得不错,对方有意想要寻找有发展潜力的新媒体项目,听起来,他对你们平台目前的运营相当认可,也觉得黄曜是个做实事的对象。”   他喜出望外:“这么说事情可能会成?”   “当然没那么容易,那只是初步的接洽……黄曜这边,也需要考量一下对方的条件,他可能打算去对方的杭州总部拜访一次,然后再做决定。”   “这样啊。”他多少有些意外,从周凌钧那里听说那家创投的名字的时候,他一度觉得那样的合作对象是他们求之而不得的,但听起来,黄曜却并不那么觉得,“黄老板是不是觉得有什么风险?”   “那是当然,投资人往往是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而来的……有一笔资金从天而降,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谁说钱多就不会烧手呢?”周凌钧说着,见舒扬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事情,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吧。”   “嗯……”听着对方温柔的语气,他却感到有些沮丧,“唉,总觉得……我大概一辈子也赶不上你们吧。”   黄曜提起周凌钧的时候总是不乏钦佩,不说现在,哪怕是和他现在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周凌钧也是一个令舒扬感到望尘莫及的对象。也正是因为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他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自卑感,总觉得与对方相比自己实在是一无是处。在周凌钧眼中,自己究竟有哪一点值得被看重呢?   周凌钧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失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是……”   一个吻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舌尖充满占有意味地扫过每一个角落,那份欲望炽热的几乎让人窒息。他被紧紧按在沙发上,那个吻好像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意思,对方好像也丝毫不打算放开他。   “平凡也好,优秀也好,真的在一起的时候,是无所谓那些事的……我想要的只是你这个人而已……只有你。”   家居服的扣子已经被尽数解开,手指轻轻抚过他身侧那道曾几何时面目狰狞的伤痕,见他没有表现出不适,便放心大胆地深入而下。虽然种种劣迹到了在圈内有名的程度,但在面对舒扬的时候,周凌钧却总是表现得十分耐心。   ——那不一样。   还没有怎么经历过情事的身体在那样的触碰之下渐渐有了反应,几番启发下来,他开始主动回应对方的爱抚,直到他隔着衣服感受到了那让他颤栗不止的欲望。   ——那些都是为了满足感官,而对你……是因为爱。   他被抱了起来,卧室的门旋即落了锁,Ricky听到了那些动静,从书房里踱了出来,却发现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它跳上沙发,用爪子拨弄起那件毛绒绒的家居服,随后趴了进去。   它知道铲屎官就在那扇门后面,而现在,自己最好不要去打扰。 第十八章   又是一年校歌响起的日子,自这一天的清晨开始,校园里就三三两两地分布着身穿毕业袍的学生。闪光灯此起彼伏地亮起,好像永远也不知疲倦似的,离校的日子在即,所有人都在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宣泄着尚存的精力和心血来潮,仿佛要以这样的方式来为自己的青春留下一点最后的疯狂。   “12金融的同学注意了,11点45分在经院楼门口拍合照,然后还学士服,现在解散,你们自由活动吧……要找辅导员拍照的不要急,一个一个上。”   毕业典礼结束了,苏至清依然尽忠职守地完成着自己最后的工作。听到那句带点玩笑意味的话,班上的学生都不怀好意地望向了程峰。后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看……看我干嘛,我把合影的机会让给你们了,你们随意啊,反正我以后有得是机会……”   散伙饭那天,程峰和苏至清终于当着全班的面公开了一回。不同于在其他地方所遭到的误解和非议,班上的学生大多抱着理解的心态接受了这件事,还有不少人起哄说要他们当场秀恩爱以抵偿这些年来受到的欺骗。涉世未深的学生们总是善良的,这一切或多或少地让他们得到了些许安慰。   “你们小苏都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说要一个一个上了,你还咽的下这口气啊?峰哥,我要是你我就忍不了。”张俊超唯恐天下不乱。   “就是,还拍照呢。”舒扬迅速接上了话茬,“不过拍就拍吧,别随便传云端就行……”   “滚滚滚,你们两个,哪凉快哪呆着去,”眼看对话的画风越来越糟糕,程峰没好气地说,“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小苏也是你们能遐想的?我还在这儿呢啊!”   “没有没有,我们怎么可能随便想那种事情,”舒扬忙正色道,“我们只是觉得你们小苏挺好的,你说是吧老张?”   “那当然,你看刚才毕业典礼上表扬的那几个优秀辅导员……说实话,和苏导比差远了,”想到这里,张俊超惋惜地叹了口气,“说起来,要没有那件事,他拿优秀辅导员估计是十拿九稳的。”   张俊超口中说的“那件事”,自然就是江冉自杀的那件事。时隔一年半后,这件事情带给所有人的阴霾渐渐淡了下去,但在苏至清作为辅导员的履历上,这件事永远是一个抹不掉的黑点。此时此刻,这件事再度被张俊超提了起来,气氛顿时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见舒扬和程峰都沉默了,张俊超这才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慌了神:“那个……反正苏导都准备出国了,优秀辅导员什么的也不重要了,对吧?”   “是啊……”舒扬答道,但口气却有些心不在焉,“说起来,峰哥,我们去原来那间寝室看看吧?”   今天的毕业典礼上本来应该也有江冉的身影,但现在却缺失了,江冉的一切都被封存在了二十岁前的那个中午,以及他们的记忆里。   “嗯。”程峰点了点头,“走吧。”   张俊超听着他们的对话画风急转直下,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那个……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用,我们去去就回来,”舒扬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在不远处拿着相机的张家父母,“十一点三刻就还学士服了,和你爸妈一块多合几张影。”   冬去春来,12号楼也迎来了一批新的住客,唯独二楼的整个楼层依然被封锁着。宿管还认得他们,知道他们快要毕业了,还额外多寒暄了几句,随后便给他们开了门。   一年半无人居住,寝室里已经满布尘灰,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着,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湿和霉变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窗帘的缝隙中漏入几丝阳光,尘灰在那缕光线之下,在空气中飞舞着。   床板上,贴有三个人名字的贴纸还未揭去。这里没有新的学生入住,因此,房间里的一切也都还保持着他们搬走时的模样,和江冉的人生一样,这间寝室也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   “你知道吗?我们刚来报到的时候,二楼一个人都没有……我妈找了人来帮我打理,我嫌烦,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们俩那时候都还没来报到……第一个来的人,是至清。”   他望着写着自己名字的位置,微微扬起了嘴角,那个下午的景象仿佛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说我是他班上第一个来报到的学生,帮我把行李都归置了,然后请我在食堂吃了顿饭。那是我第一次碰到有一个名义上是‘老师’的人用那样的态度对待我,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敬而远之。他只是单纯地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学生来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坐在那里的是任何一个学生,他都会一样地去帮他打点一切。”   “的确。”舒扬说,他知道苏至清正是那样的人。   “高考的时候,我父母……他们想把我插到北京的学校去。但我考到这里来了,天高皇帝远,他们就管不着。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一直讨厌他们用背后的手段搞定一切,也讨厌我生活的那个环境,讨厌那些天天围绕在身边曲意奉承的人……那些在名利场里混迹了太久的人。”   舒扬静静听着他的自白,没有打断他。   “他就像是一道光,和我见惯了的那些人截然不同的一道光……后来你们来了,我看着他帮你搞定助学金,给江冉联系申请调研项目,把张俊超拎去上课……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了解得越是多,就越是喜欢他……我知道,我对他而言也是特殊的,虽然班上有很多学生,但是他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只有我。”   “所以,你们就在一起了?”   “是的……是我先告白的,”程峰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他这一切,他虽然有些顾虑,但是也接受了……我妈发现了这件事,她觉得是至清教坏了她的好儿子,她找到至清,软硬兼施,让他离我远点……他不答应,我妈就干脆找到了学校,让他们换辅导员……我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就和我妈摊牌,告诉她如果她再这样下去,我有的是办法让她后悔……她总算松口了,在她看来,这种事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反正这方面乱的人多了去了……但从那一次开始我就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和我父母因为这件事情产生矛盾的,或早或晚。他们本来以为时间一长我们也就分了,但是他们没想到我是认真的,我爸就给我设定了时间表,在毕业之前必须把这件事解决掉。但是他没想到,我心里的确是有时间表……和他们决裂的时间表。”   “其实学期初,我就隐约觉得你大概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舒扬叹息道,“你结账的时候从来不会掏现金的。”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家烧烤摊的标价,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意识到那顿饭那么贵……”程峰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眶发红,“他们对我经济封锁,想要用这种办法让我乖乖回去……但是我早就想好了后路。我爷爷生前给家族设立了信托基金,每一个继承人都有独立的份额,这笔钱他们是动不了的,等到我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就能动用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支基金也沾上了聆思那个怪胎,大概管理人觉得那支股票是有人罩着的,持有那支股票盈利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程家人总不会拿自己的利益开玩笑。说来真是可笑,我了解那家公司的内情,我本来是很讨厌它的,但那个时候,我却希望它的股票涨得越高越好,只要这样,我就可以摆脱我父母了……直到我从你嘴里听说,周凌钧正在调研那几个领域的产业数据。”   “原来那时候是我?”舒扬惊讶不已,那时候,他曾经无数次猜想过,对方究竟是如何得知周凌钧正在做那个不为人知的调研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泄露这个秘密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是我对你透露了这个秘密?”   “周凌钧的研究方向是财务制度,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去做行业研究?那几个行业互相没什么关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正好都是聆思涉足的,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   程峰一连串的反问将他的思绪拉回了那个下午,他何曾想到,那段与平日里的打闹如出一辙的对话竟然成了对方察觉这一切的信号。“所以,你就……”   “我不喜欢聆思,所以我也不怎么喜欢周凌钧,对他耍手段的时候我心里根本没有什么负担。”程峰脸上露出嘲讽似的笑意,不知是因为他提到的那件事,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那个人对于自己老师的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他对你有好感,我看得出来……我和他是一类人,怎么可能看不出那种事。”   “这么说,老张那件事情是你授意的?”舒扬浑身一凛,“老张和我们关系那么好,你怎么能……”   “我没有害他,也没有害你,那件事情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周凌钧一个人被牵着鼻子走。”程峰说,“我没有告诉我父母,否则他们会把周凌钧赶尽杀绝,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我更加讨厌那种事。我通过熟人找到了放贷的人,告诉他们不要再去找老张家人的麻烦,然后授意他们让老张打了那通电话。我了解你,那种情况下你一定会去的。我找到周凌钧,告诉他我能让警局出不了警……但其实我只是在虚张声势,我根本控制不了警局那一头,只是赌他不敢拿你的安全冒这个险……他果然屈服了,在我面前销毁了所有资料。”   “可是……你在那件事之后不久又鼓励我们把调研重新做起来。”舒扬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和他在有一件事上是一样的——我同样也想要让聆思这个庞氏骗局终结。”程峰回答,“那个时候,程家人已经基本从聆思科技里全身而退了,那支基金是跟着我家的其他资金动作的,看到这种情况,他们自然也会寻找机会退出来。聆思这个局已经失去了背后的推手,周凌钧迟早是有机会的。而且,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销毁资料那一刻的表情……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突然开始痛恨我自己,我这样做不也是在利用权势为所欲为吗……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做了和我讨厌的人一样的事情,我……我想要弥补那一切。”   “关于《财富》的那件事……”舒扬低下头,只觉得地砖上的纹路仿佛迷宫一般在身边延伸开来,又逐渐排成一副清晰的图景,“我始终很感谢你。”   “真的?”程峰苦笑了一下,“哪怕你知道我是为了在股指期货上再获得一笔利益?”   作为中小盘指数的标杆股,聆思的负面信息被爆出,势必会导致市场信心受到影响,而股市的指数又与进入市场的资金量息息相关。更何况,那份报告涉及到相关行业的数据分析,那些内容套用在中小盘内为数不少的股票上根本就是相通的。盘指大跌之际,却是股指期货获利之时。这些事,他在休养期间听周凌钧说起过。“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他还知道你那时候已经山穷水尽了,你父母已经在圈内放出了风声,不许任何人给你实习的机会……他说过,他不怪你。”   程峰怔怔地听完了这一切,半晌,他喃喃道:“但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把你卷进了这件事……你在监护室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连你也要……我差点以为我的两个兄弟都要离我而去了,你不知道……我看到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有多高兴,你活过来了……那个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怕我饿着,特意天天给我带外卖的兄弟活过来了……”   “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舒扬望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但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我上周去杭州出差,因为行程不怎么紧张,就顺便去了一趟诸暨……去见江冉的家人。”   听到那句话,程峰的脸色骤然变了,咬紧牙关道:“然后呢?”   “我见到了江冉的爸爸妈妈,过了那么久,他们情绪多少比那时候好了点……我回来之前,他们再三嘱咐我,让我务必要代他们道歉……向苏导道歉。”舒扬说。   程峰一怔,再度开口之际,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言不由衷:“他们觉得有愧于至清……那样也好,至清就不用再为了这件事内疚了……”   “他父母告诉我,他们当时本来只想来学校料理后事,但那时候有媒体的人来联系了他们,授意他们把事情闹大,这样就可以从学校要一笔赔偿。二老一开始不想这么做,但是后来家里的亲戚来了,接受了采访,事情也就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了……不过,听完这件事情我最最疑惑的却是,他父母的联系方式,究竟是怎么会被提供给媒体的?”   说罢,他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程峰,仿佛是在等他的回答。对上他的眼神,程峰动了动嘴唇,终于凄然一笑,说:   “因为江冉给过我他父母的联系方式……是我给媒体的。你知道的,学校的负面新闻,爆得总是特别快。至清想要留校,他觉得我们可以和我父母慢慢解释,他们会理解的……我说服不了他,所以我只能断了他这条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舒扬仍然为那样的事实所震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才喃喃开口道: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他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被你改变了所有的人生轨迹……”   “他那样的人值得更好的人生!”程峰激动地说,“在学校做行政能有什么前途?他凭什么要那样天天在学校和学生之间两头受气?我要带他离开这一切……他不会知道的,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不知何故,他觉得程峰那样激动的语气背后仿佛隐藏着最为深切的恐惧,那像是害怕自己一步一步精心构筑的未来坍塌的任何可能性,又像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在做了违背良心的事情之后本能的不安。他久久无言,脑海中却浮现出在很久以前苏至清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班上的学生谁在做什么,班导多半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的!”他脱口而出,语气恳切,像是在苦苦劝说一个即将误入歧途的朋友,“他是知道的……峰哥,他是知道的啊,班上的学生做什么他都是知道的啊……”   “不……我不知道。”   一个有些悲哀的声音突然自房间门口响起,舒扬一惊,却看到程峰正面无血色地望着来人。苏至清站在门口,眼中仍是那副温和的笑意。“拍集体照少了你们两个……我猜你们大概还在这里。”   “至清,我……”程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脑中已经一片空白,舒扬正欲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只听苏至清再度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不知道……”   舒扬一时间忘记了如何应对,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苏至清缓缓走向程峰的身影,在屋子的中央,苏至清终于停下了脚步,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投入屋内,停在了他的肩头。他抬起头,视线和程峰对上,那目光仿佛已经参透了悲喜,单只余下了心意已决的平静。   “只要你没有准备好告诉我,我就……永远不知道这一切。”   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宿舍里,一动不动,那一缕阳光停在他身上,那副姿态竟像极了教堂中的忏悔圣像。不知为什么,站在阴影之中的程峰突然跪倒在地,随后,失声痛哭起来。   舒扬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宿舍里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第十九章 尾声   “这是Ricky的饭盆,这是猫砂盆,这是它的床,下周如果降温的话你记得把这个垫子加上……”   面前的小山越堆越高,张俊超不由得嫉妒地瞥了一眼已经在自己腿上躺成了一摊的Ricky,深深感到自己活得甚至不如一只猫。   “还有还有,逗猫棒,诶?我记得在这里啊……周凌钧,你把Ricky的逗猫棒放在哪里了?”   “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拿的……”   被莫名甩锅的周凌钧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回忆了片刻后,从书桌前站起身进了卧室,没过多久,逗猫棒便递到了舒扬手里。   “好像还真是。”   听着周凌钧若有所指的语气,张俊超尴尬地笑了笑,装作并没有注意到舒扬脸上稍纵即逝的那一丝惊慌,低头专注撸猫。“Ricky你好呀,想哥哥了吗……扬哥,我们这也算是托孤之谊了吧?”   “去去去,你知道那个词什么意思吗就乱说?再说了,给你那纯粹是因为……要是给12号楼的阿姨,养一个礼拜之后Ricky就不肯回家了。”   张俊超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被嫌弃了,悲愤之下,他一度想把那位猫爷扔下一走了之,但旋即又想起那个个子小小说话温柔的相亲对象看到Ricky时陡然亮起来的眼神,只得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它趴在自己身上四仰八叉的睡姿。“话说回来,你们小两口这是准备去哪里激情……啊不,二人世界?”   “老张,我觉得你乱七八糟的念头有点多,工作量一定不饱和吧。”舒扬无情地挪揄道,“那是去北京出差,有个金融安全研讨会……周凌钧是特邀嘉宾。”   距离他们离开校园已经是两年有余了,原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全班人早已四散天涯,只有他们这几个留在本市的还时不时地聚一聚。相比坐办公室的张俊超,时不时在外出差的舒扬发福的速度似乎要慢一些,当然,张俊超更愿意把那理解为个人情况的差异。   “那他去就得了,你跟去干什么?开会还要带家属啊?”   “我当然是去跑会啊。”舒扬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这个满脑子不可描述的家伙脑补的能力从来都是可圈可点,“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嘛……”   “对对对,直播会议,访谈一下特邀嘉宾,顺便深入交流增进一下感情……”张俊超丝毫不理会舒扬越来越凌厉的目光,刻意在“深入交流”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扬哥,这一切真是让人唏嘘啊,明明念书的时候你还天天跟我们吐槽周老师,对了,你那时候怎么称呼他来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便看到舒扬越来越阴沉的眼神,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话也咽在了嘴里。   作为有着托猫之谊的多年好友,张俊超前来拜访的次数也不少,久而久之,周凌钧也就得知了不少他此前没有机会得知的事情,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个已经快被舒扬抛在脑后的文件夹“老板是个死变态”——对于周凌钧来说,如果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并不是个死变态,合理的选择就是转而证实这件事。那一次过后,张俊超就荣幸地成为了舒扬心中的小黑本上名列前茅的一员。他正在庆幸自己察言观色得早,却听见房间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他那时候……怎么称呼?”   周凌钧转过身来,语气和善,一如在课堂上点名时的状态,而这样的场面顿时唤起了深埋在张俊超潜意识里的那份紧张感,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只听舒扬清了清嗓子道:“老张,你现在谈的那个妹子是会展中心的吧?我有她的联系方式,说起来你之前还追过……”   “……我……我忘了,我已经不记得了……”张俊超战战兢兢地答道,四下张望着试图把自己从无意卷入小两口纷争的局面中解救出来,“呃……那个……你们家wifi密码还是……呃……你们俩生日?”   不等得到回应,他就慌慌张张地掏出了手机,顺利地连上了wifi——自然还是那个发狗粮的密码。感受到两个方向传来的低气压,他迫切地想要找个什么由头把话题岔开,“头条怎么尽推送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红毯照……出轨门……北二环车祸……哎呀,这次撞的可是辆豪车呢,车头还起火了,可惜了。”   “那种地方有几辆豪车有什么奇怪的。”舒扬对他这副嘴脸大为不屑,张俊超前段时间刚买了新车,新手上路的第一件事却是把各种豪车的车标熟悉了一遍,一来是为了找寻奋斗目标,二来是为了今后看见好绕道走。   “那不一样,这个车型外面很少见的,让我想想……这车型大概是六年前出的,底配就得几百万吧……”   那个陌生的型号名字对于舒扬来说并不代表什么实际含义,反倒是周凌钧忽然严峻起来的眼神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能看到车牌号吗?”   张俊超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低头划了几下手机屏幕,“我看看……有监控录像,画面有点模糊,但是能看清……怎么了老师?”   “多少?”   张俊超分辨了一下视频画面,报出了一串车牌号,听到那个车牌号,周凌钧脸上浮现出百感交集的神情,半晌,喃喃自语道:“我记得那个车牌号……是他。”   “谁?”   张俊超错愕地问,周凌钧却并没有回答,但舒扬心中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那个周凌钧一度想要攀附的“大人物”……   清晨时分,住宅里便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来电。程峰放下电话,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苏至清见状,问:“是舒扬吗?他说了什么?”   “没事。”程峰长叹一声,答道,“没什么大事。”   他竭力想要表现得平静乃至漠然,但苏至清却并不买账,“我好像听到他说……节哀。”   面对镜片后那双仿佛能看穿自己所有心思的眼睛,程峰抿了抿嘴唇,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出车祸了……我父亲,据说是当场身亡。”   苏至清怔住了,好半天,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是很大的事。”   他鲜少用那样严肃的口吻和程峰说话,后者沉默了片刻,颓然道:   “……我知道。”   身在大洋彼岸,但那一头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多少也会有所耳闻,更何况对于程峰而言,家里的事情,通过新闻就能够得知。一年多来,来自国内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他们多半也都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只是他们却未曾想到,事情的终结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以他做过的一切而言,这样的结果大概是最后的体面吧。也许他那时候故意放我出国也说不定……他如果真的想要从中作梗,办法自然多得很……也许他事先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   程峰喃喃道,苏至清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小的时候他真的很疼我,那时候,他还不是后来那副样子……他就像其他小孩的爸爸一样……如果……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该多好……”说着说着,他忽然自嘲似地苦笑了起来,“我从小享用着他带给我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没有人能真正决定自己的前半辈子。”苏至清忽然开口道,“但至少,你现在有权决定你后半辈子要怎样生活,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至清……”   “程峰,你已经战胜他了,不管他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都已经是往事了,”苏至清说着,拿过程峰的手机,按下了一串数字,随后递还给了后者,“……和他和解吧。”   程峰接过去,只觉得那串数字有些熟悉,旋即想起,那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与家中断绝联系之后,这串号码于他而言竟有些陌生了。他迟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通话键。电话很快便接通了,旋即,听筒那端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喂?”   那声音他曾无比熟悉,却比记忆中的苍老了许多,不知怎地,他忽然难抑流泪的冲动。   “是我……妈,是我……”   已是深夜时分,舒扬却还是保持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听着不断响起的微信提示音,周凌钧终于忍无可忍,一言不发地上前夺过了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舒扬抬起头正欲抗议,被对方一瞪,气势顿时跑得无踪无影:“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马上就去睡……”   “你还记得明天早上要去机场的事情吧?”周凌钧语气平静,但认识了那么久,他自然明白那是光火的前兆,“这么晚还在找你……谁?黄曜?奚洁?”   对于他们团队的工作节奏,周凌钧向来怨念颇深,眼看对方一副准备找黄曜算账的架势,他慌忙澄清道:“黄老板出差了,CJ这时候肯定忙着哄儿子哪里有空……不是同事,是峰哥,他们要回北京,正在约时间见面。”   周凌钧一怔,“……他还是回来了。”   “是啊,”趁对方走神的间隙,舒扬慌忙抢过了笔记本,“毕竟是最后一面……说起来,也很久没有见他们了。”   说也奇怪,散落天涯之后,那些曾几何时如鲠在喉的恩怨悲欢仿佛都已经变成了记忆中泛黄的景象,而重逢的机会却变得益发珍贵起来。   他往输入框里敲下“回聊”两个字,然后关了对话框,准备关机前,又把访谈提纲翻出来快速浏览了一遍。周凌钧瞥见了他的电脑屏幕,叹息道:“黄曜总是忍不住要做这种容易引起争议的议题。”   “黄老板就是这么花式作大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名利场中总有层出不穷的野心家,而以钱生钱的方式无疑是最便捷的途径。自从去年年底,事业部正式从杂志社分离之后,光环和非议,赞扬和骂名几乎同时笼罩在这个年轻的平台周围,而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抑或是诱惑也时时伴随着他们。   “这个议题恐怕有些敏感。”周凌钧说,“我猜黄曜应该也有所耳闻。”   “管它呢,”舒扬说着,收起了笔记本,“被删的话,再发一条新的就是了。”   周凌钧本想说什么,及至看到舒扬平静的眼神却又释然了,最终也只是苦笑着叹了口气:“算了,要是你真的失业了大不了我养你。”   “家庭煮夫?”舒扬畅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想到不必再996,顿时觉得那样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说话算数啊。”   看着对方一脸期待的神情,周凌钧微微笑了起来。   “养你倒是不难,毕竟你有时候吃得比Ricky还少……但你是不可能安心呆在家里的,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更大的世界。”   “那现在呢?”   过往的一切种种宛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面前那个人好奇的眸光里。舒扬曾说过,他最近睡得安稳了许多。   “现在……只想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他回答。   【完】   ———————————————   cp一直不怎么稳定,再加上三次元有事,渐渐也忘了这边的更新   但是还是应该回来把该写的东西写完   非常惭愧,同时也十分感谢想要看到后续的小天使   很高兴在这个帖子里认识你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